回到春城已是晚上。林非带着行李先去了刘溪溪家——她迫不及待将自己的创业计划和自己的好友分享。

将蛇皮袋翻了个底朝天，见没有自己的礼物，刘溪溪故意嘟着嘴：“你去一趟广州，带这么多男士西装回来做什么？”

林非从书包里拿出两盒费列罗，放在吃货好友面前。刘溪溪立即剥了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表妹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红烧肉，招呼她们吃饭。

往常这个点，表妹应该已经去上班了。但她此时连衣服也没换，素面朝天。

刘溪溪小声说：“表妹病了，胃溃疡，医生不让她再喝酒。我死缠烂打，说要吃红烧肉，才把她留下来。”

准备好一桌饭菜，表妹摘下围裙，说：“溪溪，你陪林非多吃点，我去上班了啊。”

“你就这么闲不住嘛？”刘溪溪不满地看着匆匆换衣服的表妹。

表妹温柔又虚弱地朝她笑笑，拎起手包推门离开。

没有拦住表妹，刘溪溪在郁闷之下吃了一大碗红烧肉拌饭。

饭后，林非说了自己东山再起的想法。

刘溪溪举双手赞成。她隐约猜到，表妹之所以这么卖命工作，是为了帮她圆新西兰的梦想。若是有其他挣钱的路子，表妹的胃就有机会休养生息了。

她当即主动揽下了公司取名的工作。她扑到自己的书桌边上，在纸上写写画画。琢磨了一阵，灵光乍现。

“就叫潮流男女怎么样？”

一个直白又贴切的招牌名。林非点头，又说，“不过，要注册公司，还需要正式员工。”

刘溪溪指指林非，又指指自己，说：“我们不算吗？还有李旭，他也算一个吧？”

林非已经把李旭的加入告诉了刘溪溪。一个是学渣，一个是学霸。刘溪溪和李旭在学校中没什么交道，但当知道启动资金是李旭找来的，刘溪溪欣然接受了这位新合伙人。

林非摇摇头，说：“我们是学生，还要读大学，怎么好和公司签劳动合同？况且，这次打交道的都是生意场上的成年人，我们是学生，总归会被人轻视。”

刘溪溪想了想，试探着问：“你觉得表妹怎么样？”她想过很多次，若是表妹能换个工作，她或许就不会这么歉疚了。

“你担心她？”

被戳中了心思，刘溪溪磕磕巴巴：“才不是呢。我这个人最讨厌欠人情，早点还掉，我心里畅快些。”

表妹心思细腻、善于推销，且交际圈广泛，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林非笑道：“我们可开不起如梦的工资。若是表妹愿意来，我们又欠她一个人情才是。”

对于林非的邀约，表妹欣然接受。

临走前，她把自己的客户转交给了胡姐及几个相熟的姐妹，然后找牛哥交辞职信。她离开牛哥的办公室前，还偷偷朝他的水杯里吐了一口口水。她带着自己寥寥几件私人物品，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如梦的大门。

除去买样品花的七百，剩下的九千多块钱，林非都交给了表妹，作为潮流男女的启动资金。

表妹花了两天时间东奔西跑，在商业街寻到了一个合适的铺面。这家店原是个童装店，但地段不好，位于商业街最里侧拐角处，生意惨淡，老板熬不下去决定低价转让。店租加上押金，刚好在预算范围内。

林非毫不迟疑就同意了。她知道，两年后商业街的末端将开发出一条新马路，这家门店所处的位置将变成一个十字路口，店租将会上涨三倍不止。不过，林非对此并无所谓，因为她坚信她的未来不会局限在这个封闭的小镇里。两年后的她，将会驰骋在更加广阔的空间里。

“潮流男女”的招牌是刘溪溪设计的。她没有采纳时下流行的高饱和度渐变色风格，而是以黑色为底色，白色文字，字体介于隶书和草书之间，四个字用红黄蓝三色小点格开。乍一看，是个规规矩矩的招牌，但再多看两眼，就能感觉出设计者别出心裁的创意。

门店沿用了原来的装修，老板连衣架都原封不动地留给了他们，省下了一笔翻新的费用。

“潮流男女”开业的那天，是个周日。天朗气清，阳光蒸腾着草木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开业很低调，既没有放鞭炮，也没有剪彩仪式，只是在门口摆了两个花篮。

偶尔有路人经过，图新鲜走进去，没过一会儿又摇着头出来了——店里空空荡荡的，只挂了几套西服，实在没什么逛头。更令他不解的是，店里不多挂点衣服，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圈单人沙发还有茶几占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在这里开会么？

路人以为站在门口的林非也是来凑热闹的，劝她：“别进去浪费时间了，里面要啥没啥。我看呐，这家店撑不了多久就要关门喽。”

林非只是笑笑，对路人的话不以为意。

表面上，这家店的老板是表妹。谁也不会想到，背后其实是几个高中生。而且，她对潮流男女的定位是服装分销商。这家门面是用来注册公司以及与客户洽谈所用，至于普通消费者的意见，暂时还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没有再让马叔当“白手套”，是李旭的意见。因为马叔和郁容秋关系密切，而李旭拯救李晴的计划必须要瞒着郁容秋。李旭不愿意马叔插手太深。而且糖厂事多，马叔跟着李正德东奔西跑，也无暇顾及“潮流男女”的日常经营。

铺面的里侧还隔出一个单间，单独通水电。表妹找了个师傅将它改为茶水间。此时，她忙进忙出，像准备茶话会一样，烧水泡茶，准备水果点心，表情紧张中带着一丝期待。

除了表妹，还有一个人也在忙碌。她是梅枝。

精打细算地做完筹备工作，表妹告诉林非，账上还余三千来块钱。林非想了想，去医院替梅枝结清了医药费。

混世魔王将伤势初愈的梅枝接回了春城。偿还欠债，梅枝逃离乡下亲戚鄙视的目光，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那种感觉不亚于脱胎换骨。

开业的这一天，林非起了个大早，简单吃过早饭就来到了店里。没想到，还有人比她来得更早。梅枝候在店门口，手里抱着一个大饭盒。她的发梢被露水打得微湿，林非怀疑她天刚蒙蒙亮就在这里等她了。

林非赶紧将她带进店里，为她找了一条毛巾。

梅枝顾不上擦拭，激动地说：“事情阿枫都和我说了。非亲非故的，你们愿意这么帮我们，但我没什么本事，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梅姨，别这么说。若是以后吃不到你包的馄饨，是我人生一大憾事呢。”林非故作玩笑，来缓解梅枝的情绪，

梅枝连忙将饭盒打开，说：“这是我早起现包的馄饨，我怕泡汤里坨了不好吃，就做成了凉拌，放了香油和花生酱，你快尝尝。”

“刚好，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林非撒了个善意的小谎，接过筷子，一口一个，连吃了五六个才盖上饭盒，说，“我给表妹留点。”

见林非吃得香，梅枝蜡黄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是如释重负的笑。

林非：“梅姨，我们店刚开张，正是缺人的时候。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不过事先说好啊，店里还没什么收入，工资恐怕要下个月才能发……”

梅枝的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语气却很犹豫：“我什么也不会……”

她又说：“况且我还欠你那么多钱，怎么好意思还领工资？这钱我坚决不能要。”

“放心吧，等表妹来了，我把你介绍给她。她会教你的。工资的事情等以后再议。”林非朝她眨眨眼。

于是，梅枝成了潮流男女的第二名正式员工。

听见背后传来的脚步声，林非从回忆中拔出神，侧身站在一旁，为潜在的客户们让出进门的通道。

店里来了六个中年男人。他们心底里互相嫌弃，但维持着生意人的体面，客客气气地寒暄递烟。

他们都是春城及附近县城的个体服装店的老板，也曾是表妹在如梦的客户。

在此之前，表妹带着样品逐一拜访了十几家服装店，今日受邀前来的是筛选出来合作意愿较强的几家。

表妹说，男人都是虚荣的。把他们聚在一起，互相攀比，反而比逐一攻克更加容易。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么一出戏。

老板们本想和往常在如梦中那样调笑，但看到表妹素着脸，一身保守的职业装扮，忽然失了对男女那点事的兴味，反而把注意力放在正经生意上。

表妹招呼他们坐下，将样品铺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有条不紊地讲了起来。

“A级货，七十五元；B级货，四十五元；C级货，二十五元。定金50%，余款货到款清。”表妹报出事先定好的价格和条件。

这个价格实在太有竞争力。没等表妹说完，一个人插嘴：“不用多说了，给我来五百，不，一千套。合同签完，我当场就付定金。”

有人说：“齐老六，你好大的胃口，一开口就要一千套，你那么小的门店，能消化得了嘛？”

齐老六：“我在春城干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划算的买卖。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男士西装的款式又不会落伍，我囤着慢慢卖，钱我慢慢挣，不行吗？”

趁老板们你来我往地斗嘴，表妹抬头，朝站在一旁的林非俏皮地眨眨眼。林非心里暗笑——齐老六是表妹的托儿，表妹同意给他额外打八折作为带节奏的酬谢。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觉得有道理，没有过多犹豫，很快也下单付定金了。

见表妹游刃有余地应付这一切，林非觉得自己一个学生杵在这里有点多余。

她回家拎了一瓶老黄酒，骑着自行车去了松鹤园。

在老林的墓碑前席地而坐，她倒了一杯黄酒，洒在墓碑前，然后自己对着瓶子喝了一口。

黄酒的度数不高，入口之后只在食道留下一股淡淡的辣味。

林非拧着眉头，说：“老林，这酒太难喝了。悄悄告诉你，我这次一定能挣钱。等下次来，我就给你带五粮液、茅台。你要是还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就托梦给我。”

靠着老林的墓碑，你一杯，我一口，林非一边喝着黄酒，一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的心里话。

“好啦，老林，我得回家写作业了。哦，对了，忘了和你说，我把咱家收拾得可漂亮了。重新刷了墙，贴了地砖，添了家具。你要是有空，要回来看看啊。”

在半醉的状态中，林非踉踉跄跄地往墓园外走。晕头转向中，她不知不觉走错了方向，绕到了墓园的另一侧。

这里朝北背阳，墓碑寥落，连风都比别处凉三分。

她埋怨自己没出息，同时又后悔不已：谁让她没有克制住好奇心，昨晚和刘溪溪看了一个租来的恐怖港片。电影里的鬼手，像雨后春笋从这样荒凉的墓地里钻出来……

想到这里，林非打了一个寒颤，脑子清醒了几分，四处张望，来不及细看，拔腿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