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舟的话如砸进水塘里的巨石，惊起了千层浪花。
不止岳正豪，在座的大臣们都愣住了，一时间分不清是他们连日里多番陈情终于起了作用，还是陛下一早就是这个打算。
“……陛、陛下，”岳正豪脑子半天没转过来，从往日寻常请求的模样变得很是呆滞，连手上的笏板差点都没拿住，他舌头打结，嘴巴抽搐，“您…这……”
池舟对他这张过于扭曲的脸视而不见，两手拍了拍座椅旁边的雕龙站起身，拂袖挥手：“无其他事，便散朝吧。”
小涂子赶忙去扶他，一边宣布：“退朝！”
“呃…恭送陛下！”
文武百官虽不明白陛下到底是何意图，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做到位的，他们拱起双手，齐齐对池舟俯身一拜。
人声喧天，岳正豪如被雷轰顶，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
陛下根本就没有打算给父亲晋爵啊！
那先前的话……
“陛下！陛下！”
岳正豪穿过人群往前跑，想问问陛下究竟是为何，还未迈出几步，就被大殿之上的侍卫一把拦住。
“陛下、陛下不能如此对臣啊……臣的父亲重病，经历不了这种打击啊陛下……”
“这……”岳正豪凄厉的哀求令迟迟未离去的大臣们一头雾水，开始面面相觑。
再抬头，只看见了陛下消失在大殿当中的绝情背影——与多日来无视他们的陈情如出一辙。
武官们没有想那么多，只知道陛下驳回了加官晋爵的请求，替他们出了口恶气，纷纷爽快地大笑了起来，个个脚步轻快地也走出了朝堂。
丞相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这不是陛下的一贯作风，急忙转过身去找御史：“耿大人，陛下这是何意啊？”
不明所以的大臣们一听，急匆匆凑到他俩周围，侧耳倾听。
“……老臣也不明白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御史大夫同丞相一样严肃着脸，以他之见，事情还不止于此，他捋着胡子，缓缓说，“不过陛下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咱们且看着吧。”
“是啊，只能如此了，不管怎么说，陛下总算收回了成命，咱们这几天的陈情也没有白费。”丞相五官舒展了不少，心中的闷气顿时消散了。
“是啊是啊。”围着的大臣们跟着附和点头。
丞相和御史大夫聊完，相携走出了金銮殿。
看到丞相和御史大夫还有许多重臣都陆续走了，还在议论的大臣彼此讲了几句之后也离开了。
他们连日来心里的一口气总算是顺畅了，让人既痛快又舒坦，有些大臣故意走到被拦着的岳正豪旁边轻蔑哼笑一下才走，没有丝毫同情，都在笑他的不自量力，敢对陛下无礼，简直活腻了，陛下怎会答应他的要求？如今后果是他咎由自取的。
……
金銮殿里的人差不多退散完了，侍卫感觉到岳正豪不再挣扎后便把他放开了，好声好气劝道：“大人，都散朝了，您快回去吧。”
岳正豪像是丢了魂一样，愣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难得看见如此空空荡荡的金銮殿，宽阔的让人头晕目眩、胆寒畏惧。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整个人浑浑噩噩、亦步亦趋地拖动着感受不到的双腿，茫然出了宫。
***
下了朝，池舟一到殿后便加快了步伐，马不停蹄地回到暄和宫。
萧沉渊早习惯了他的风风火火，不紧不慢地要端起面前的茶杯继续喝着，却被池舟直接从手中夺了去。
“等……”萧沉渊正欲提醒他这是自己喝过的，仰头瞧见池舟已经将杯子送到了嘴边，囫囵地饮开了，遂无奈作罢。
池舟匆匆赶回，烈日晒了他一路，到暄和宫外轿辇还未停稳就跳了下来，早已口干舌燥、挥汗如雨，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对着萧沉渊喝了一半的杯盏咕嘟咕嘟灌完剩下的茶水，池舟还觉得不够，不过总算能呼了口气，他擦了擦嘴边的水，浑然不知道：“你刚刚要说什么？”
“……无事，”萧沉渊默了一息，问他，“为何匆忙至此？”
池舟喘息中掩饰不住喜悦，眉飞色舞地把好消息告诉他：“时机到了，咱们出宫！”
“去岳家？”
萧沉渊处变不惊，显然早已料到。
“对！”
池舟小鸡啄米般点头。
要知道，池舟等这一天等得多煎熬！
原本在灵魂互换面前，岳正豪的事对池舟来说都不算事，什么加官晋爵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内心。
——然而一切又要拐回到灵魂互换上面。
本以为自己和萧沉渊会在一两天之内便换回了各自的身体里，没想到竟一直拖到了现在！
六天！整整六天！
存放香料的罐子就快要见底了，他和萧沉渊的灵魂至今仍没有换回来！
池舟再提起往事，说多了他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第一天因为众多原因导致的时辰耽误也就罢了，池舟还可以不怎么在乎地说等第二天。
可真正到了第二天，萧沉渊被他肚子里的崽闹得睡不安生，直到午膳时分才好，灵魂互换那天的时辰早就过去了。
池舟强装镇定安慰自己这才两天，大不了明天继续。
第三日，池舟早早地下了朝，亲自服侍着萧沉渊喝下安胎药，睡前再三确认了崽崽没有闹人，才安心睡去，结果两人双双睡过了头。
小涂子带着午膳来叫他们起床的时候，池舟差点没把牙咬碎，强颜欢笑地对自己说，没事，再等一天。
第四天、第五天……池舟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明明看起来没有差错，他还特地让小涂子到点叫醒他们，为何连着最有可能换回来的两天，他们还是没有将灵魂换回各自的身体。
百思不得其解，在自己的思考和萧沉渊的分析中，池舟把原因归结于一个：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灵魂互换不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的，他们起初互换时是在不经意之间，池舟理所应当觉得再换回很容易。
其实不然。
萧沉渊一开始就有预感，因此和池舟谈论此事时，情绪并没有他那样激动。
他们不能只凭约莫的时辰盲目地入睡，要弄明白具体是何时入睡、何时苏醒，具体睡了多久，都要一一掌握。
除此之外，萧沉渊还同他提到了香料的用量，如果是分毫不差才能够达到效果，那池舟每次随便倒出过量的香料，其实没有一点用。
无论是时辰还是香料的缘故，若真是如萧沉渊所说一息不差的话，换回灵魂可就难了。
池舟得出结果后整个人都蔫了，他那个时候都疼到没有意识了，怎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的，萧沉渊又是在他睡后何时睡着的，他们究竟睡了多久，恐怕谁也不知道吧？
还有香料，当时情况紧急，方叔慌乱之间随手放进博山炉里的，又怎么记得住他放了多少进去？
要想找出准确的时辰和用量，只能一点一点尝试，这势必要花费大量的时日。
也就是说——自己和萧沉渊灵魂互换回来遥遥无期。
得知噩耗，池舟眼前一晕，手撑在桌子上才没有摔倒。
这不就意味着他要在萧沉渊的位置上坐好久吗？要是他们永远换不回来……不可能！池舟大力摇头，坚决不相信这个假设。
他为了什么才和亲过来的，可不是为了过以前的生活，更不是为了过来当皇帝的！
池舟缓了很久的神才堪堪缓过来一点，残存的理智让他被迫暂且接受这个结果。
总之异域的香料不能再浪费了，为今之计，派人找到当初的异域商人是关键，有了足够的香料，他们才有尝试的可能，否则真的是一辈子都换不回来了。
漫长的日子里，也只有岳正豪这么一个盼头了，池舟终于等到他憋不住的这一刻，当然要迫不及待赶回来告诉萧沉渊。
“岳正豪今天终于忍不住了，”池舟兴致勃勃地与萧沉渊分享，“我就知道他没什么耐心，我们趁现在赶紧过去，正好赶得上看热闹。”
池舟说话带着扬眉吐气的感觉，终于有点从前的影子了，全然不似这两天萎靡不振的模样，萧沉渊也稍稍放心下来。
“好。”萧沉渊应声。
临走前，萧沉渊照例喝下安胎药，利落地接过池舟放在他手心的蜜饯含在嘴里。
池舟让小涂子去照渊殿找了两套萧沉渊的常服，他现在怀着崽，身子不能太过束缚，怕自己从前的衣服会勒到孩子。
萧沉渊的衣服宽大，套上去虽然多少有点松松垮垮，但不至于伤害到孩子，萧沉渊也不会勒得难受。
不多时，一辆极其普通的马车驶出了宫。
下朝的臣子们才刚走到宫门口，听见身后的动静，自然而然认为马车里的是出宫采买的宫人，瞧了一眼后又偏过了头，与同僚继续说笑着。
一字一句池舟在马车里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在说岳正豪不自量力，妄图蜉蝣撼树，还有人说虽然搞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但是陛下也帮他们出气了，是好事一桩，相约回府后痛饮一杯。
“……”
池舟冲萧沉渊讪讪笑了下，没想到众大臣和他一样，如此盼望着这一天，看来他们是真的对岳正豪提的事深恶痛绝，自己要不这么做真对不起他们连日来的陈情。
马蹄声渐渐汇入人潮，摊贩的叫嚷声和百姓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池舟和亲之后头一次出宫，闷在暄和宫大半年，除了和萧沉渊相看两相厌，就是与侍候他的宫人相对无言，憋都要憋死他了。
兴冲冲一把掀开帘子，池舟紧接着就将头探出了车窗外。
“轰——”
长长的火焰恰好从杂耍者口中喷出，池舟惊叹地呼了声，其他地方又相继热闹了起来。
喷火、顶碗、弄剑、吞刀、抽陀螺、叠罗汉层出不穷，池舟沿路看得眼花缭乱，入迷到连连拍手称快。
萧沉渊靠在马车上，目光自然投到掀开的帘子外。
临近万国朝会，京城透着别样的气氛，九州各地的人也多了起来。
因此这些杂耍有都城国本地的，还有许多来自他国的，吸引了很多百姓围观。
池舟不禁感概九州之都的繁华，确实是别国不能与之比拟的。
在看见东川国特有的节目时，池舟愣了一下，刹那间有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
异国他乡见到自己熟悉的表演，令他的内心腾起股悲喜交集的矛盾感受，猛烈地冲撞着他的身体。
萧沉渊虽不知池舟具体看到了什么，但他一瞬间从兴奋变得安静下来，手还紧紧抓着车帘不放，挺直的后背也变得有些颓废。
他断然，池舟绝对看到了让他难以释怀的事物。
……
萧沉渊望着外面人声鼎沸的杂耍摊，一边沉思，万国朝会势必会有东川国，外面的表演肯定也少不了他么，那么……
池舟定然是想家了。
萧沉渊抬起手欲搭在池舟肩上，余光里忽地现出抹熟悉的身影。
人潮攒动，有个姑娘手里攥着好几串糖葫芦，一手正拿着一串往嘴里送，腮帮子被塞成圆滚滚一颗糖葫芦的形状。
萧沉渊眼睛一眯，这人他还真不陌生。
池舟难过之余，同样注意到了吃糖葫芦的姑娘。
姑娘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咬着下一颗糖葫芦就侧身扭了过来。
“唔！”花无暇眼前一亮，兴奋地冲着他们挥手，连忙收回嘴巴大喊，“皇——哥哥嫂嫂！”
她改口很快，池舟遇见她也很惊喜，身子探出了车窗大半，招手道：“无暇！”
作者有话要说：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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