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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优昙婆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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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虞勉强压下咳嗽,擦去唇间沾上的血沫:“江氏一直都想控制我,加之有江朝颐在,我有伤且迟迟难愈的事,从没想着能瞒过他们——若不是自觉抓住了我的把柄,有掌控我的机会,以江朝云一贯谨慎的性格,当初也不会主动上钩与我合作了。”

“况且有关婆罗门的事,咳咳,”宣虞虽形容狼狈,神色却极为冷静:“很可能涉及到仙盟某段秘辛,我们七年前就曾仔细查过,剿灭婆罗门这等大事,在仙盟内部和蓬莱竟都没有留下详细的记载,而当时亲身参与者,皆为当世之大能——如今,映月禅师多半已遇害,思邈道人和师父更早已羽化,药姑避世多年,你家老祖宗更是早就闭关不出……师父与江氏本家关系一向疏离,他还在世时,江家人万没有胆子将手伸到蓬莱,而他过世后,江家再想打听那时的旧事,更不会有门路,若非思邈道人临终前留下的几笔记载和那截……咳咳咳,”宣虞重新用干净的茶碗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和孙小岚只怕也无从判别我中的竟然是随婆罗门而消亡已久的秘毒‘优昙婆罗’。”

“此事向来只有我们几人知晓,孙师妹多年前就已过世,你每每为我行针问药更从没有任何步骤假手他人,江朝颐就算在蓬莱再手眼通天,也没办法窥探得这么深,”宣虞慢慢喝了口茶,冲淡了嘴里的血味,这才抬眼看向施钩玄:“——你应该是关心则多虑了。”

施钩玄眉间却并未因此放松:“可真会有这么巧吗?——与他们江家无关,却在这时候不远千里地跑到你面前提及这桩早应该封尘的旧案?还说什么檀那弥留之际留下的话,哼,从他江家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宣虞眯了眯眼:“但如果抛去偏见,假定江朝彻并没有在此事上撒谎——昨日法会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维摩诘宗内,甚至仙盟内,必然有人为提桓内应,才会让他这次突袭如此顺利——江氏从来独立于仙盟之外,在西洲沦陷的情况下,檀那九死一生,选择逃往中州,向江朝云求助,这是非常合乎情理的,江朝彻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编谎。”

施钩玄沉吟片刻,镇静下来,顺着他的思路道:“若这样假设,‘婆罗门’必然是檀那给出的线索,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在仙盟的记载里,婆罗门的魔修当时都已被除尽,难道这次的事还与他们有关?况且退一万步说,若真有那魔宗的余孽还活在这世上,伺机复出,甚至报仇,他们找映月禅师报复还可以理解,”他皱了皱眉,话题不由又拐回了宣虞身上:

“——可七年前就渗透进了蓬莱,蛊惑辛夷师妹在逃婚前夜给你下毒的暗中势力,难道也是他们这伙人吗?”

——这句话宛如惊雷,教一直似懂非懂扒在门边偷听偷看的兰因一下怔住了,他还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思,但一种敏锐的直觉,却先于理智,像根毒针一样蛰进了他的心,让兰因瞬间想起了施钩玄两次看向自己那格外凌厉的眼神——虽然每次一瞥过后,施钩玄都很快地收敛起神色,但兰因还是察觉到了那眼神中饱含的浓重的复杂和戒备,他先前并不懂这里头的缘由,这时候再回想起来……兰因的脸色一寸寸变得雪白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对你下手?”施钩玄迟疑着道:“还有辛夷她……到底和他们有没有关系?她究竟……是不是真地受了歹人的蒙骗?还是出于本心……当初给你下这种毒前,她又到底清不清楚,优昙婆罗堪称无解之毒,不仅发作时的剧痛会让人痛不欲生,而且,除非愿意直接废去所有修为,从此做个残废慢慢等死,否则,就得一直忍受着这种毒素吸噬全部灵力,直到灵力彻底枯竭衰亡而死?——甚至,兰因那神秘的生父,会不会就和那隐在暗中的‘婆罗门’势力有关?”

宣虞没有回答,只是垂眼,静静地啜着茶,从兰因的角度,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却能看见他握着茶碗的十指沾满斑驳的血污,还在细细地发着抖。

兰因紧紧咬着嘴唇,身体也因为施钩玄的话不自觉发起抖来,宣虞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渐渐变得模糊,兰因用力眨了眨眼睛,忽然,扭头朝外跑了出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宣虞才放下茶盏,抬眼看向施钩玄,他的眉尖不知是因难忍疼痛,还是不悦,微微地蹙起来:“你干嘛要故意给他听这些?”

“——因为无论他,还是我,都有理由知道,那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施钩玄也握住宣虞的扶椅,俯身凑近,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师兄,七年前,你和辛夷的大婚前夕,你说辛夷夜夜因暴雨雷电惊厥难以入梦,使小岚给她开的安神药方,曾经被我无意中瞧见,结果竟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安神药——那分明,就是保胎的方子,”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话里却仿佛酝酿着风雨雷电:“——她那时候分明就有孕在身了,不是吗?”

“但你关禁了她,她或许恳求过你放她走,至少你知道她想逃,因为你让小岚给她开的保胎药中,还有封住她灵脉的一味‘青磷萤翅粉末’,所以她后来才会下毒报复你,”施钩玄看着宣虞依然平静的瞳孔,几乎是肯定地说:“——甚至,你其实也知道她怀的,究竟是谁的孩子。”

宣虞始终冷冷地由着他审视,直到听到这里时,他忽然笑了,这一笑,有若冰雪消融:“怎么——这重要吗?”

施钩玄一愣:“什么意思?”

宣虞懒懒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摩娑着手上的扳指,语气淡漠地道:“无论辛夷孩子的生父是谁,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愿意,也有能力给他庇护,七年前如此,现在依然是这样,”他垂下眼睫,悄然掩盖住瞳孔深处正激烈的战栗:“——这个孩子,他是为我才出生的。”

***

施钩玄又为宣虞开过药方,再施过一轮针后,天色已渐深了,只一个时辰过去,便见黑云沉沉,这显然是马上要落下一场骤雨——却仍未见兰因回到雪居,宣虞看了天色,便吩咐丹哥和鹦哥分头出去寻兰因,施钩玄瞅见宣虞的脸色,讪讪摸了摸鼻子,也默默举了柄伞,漫无目的地走进山里,四处找起兰因。

暴烈的电闪雷鸣中,泼天的大雨很快便落了下来,施钩玄举着伞的手忍不住微微发颤,他始终不明白宣虞究竟如何看待兰因——这个长相、性格都过于肖似辛夷的孩子,但当他自己每每看到兰因的时候,看到他对往事一无所知地同宣虞亲昵相处,施钩玄都会难以自控地想起辛夷。

……七年前……那时候,几乎每天都下着这样大的暴雨……连绵的暴风雨里……他不断想起辛夷……难以启齿的少时心事……他其实不应该再想她……但他还是没忍住去见了她……他看望到的辛夷却分毫没有他想象中即将新婚的甜蜜……她看起来那么苍白憔悴,神色间带着股他从没见过的凄婉柔美,像雨雾里将要凋落的木兰花……他后来又一次次偷偷去见她……直到他发现他们给熬她的药竟然是安胎药……他心神大乱,一转身却撞见宣虞正静静站在自己身后,不知看了多久……

他一下被惊慌和羞愧压倒了,他既而闭门不出,直到辛夷大婚当日……

施钩玄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宣虞迎娶辛夷并非全然出于两人的感情,宣虞那时刚刚接任宗主之位,只有二十一岁的蓬莱宗主,资历、威望都不足服众,内外皆有群狼环伺,宣虞不能毁坏这桩由剑仙一早定下的婚约,甚至需要以这桩婚事来巩固自身的地位——他知道他们或许并没有外人所想象得那样情深意厚,甚至为此而在私心里暗暗窃喜过,但他也从没有想过,辛夷竟会狠心到给宣虞喂下优昙婆罗这种无解的剧毒,而趁着大婚当日,宣虞毒发之际,在那窜掇了她的侍女掩护下逃婚……

在亲眼看着宣虞苦苦忍受毒药折磨的这些年里,施钩玄觉得自己是怨恨辛夷的,怨恨她如此无情地对待同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师兄——仿佛她辜负的,并非只有宣虞,而还有他们间的同门情谊……可实际上,他不过是他们故事里一个隔着重重雨幕遥远听闻的看客。

他以为他恨她,可是听说她的死讯,又看到她那个孩子的时候,他迟来地觉出淡却绵延的嘶啦啦的疼,让他恍惚想起最后看到她的那段时日里仿佛无尽的暴雨,想起她切切哀婉的目光,也想起那记保胎药方里无可忽视的“青磷萤翅粉末”……

而每一次见到兰因,那种脱口质问宣虞的冲动便不断徘徊在他的心里,他至少想要弄明白那时的真相,斯人已逝,他明白过分执着所谓真相实在是可笑,或许他不过是想借此遮掩对自己的悔恨——如果他那时候不只是旁观,而是帮了她,是否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改变……

一道惊雷乍然落下,施钩玄蓦然从思绪里回神,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山间的那片辛夷花林里,他一怔之后刚想离开,就看见了正瑟缩着蹲在亭间的兰因。

——他淋了雨,衣服和头发都被打湿透了,敷在身上、脸上,像团小猫一样抱着膝瑟瑟蹲在亭柱下,不时用湿淋淋的袖子抹着脸上的眼泪,听见脚步声,张皇地抬起脸,看清是施钩玄时,兰因微微长大了嘴巴,泪水又不由自主地从他盈盈的大眼睛里落了下来,抖着嘴唇问:“我娘害了他——他是不是就再也不会要我了?”

施钩玄低头看着兰因怯怯懵懂的眼神,想起他浮萍般的身世,在这个孩子比雨水更澄澈的目光注视下,自己那些隐秘的嫉妒和无谓的不甘,都显得如此不堪,只带给了这个本就可怜的孩子更多痛苦……施钩玄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我的错,不该教你也知道了这些,”他走上前去,使劲揉了揉兰因因湿重而垂堕下来的发髻:“——走吧,师兄教我来带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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