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安并没有唬他。最后一颗糖葫芦进嘴之前，马已经被人牵走了。之后却是沈客从未见过的甬道，陈长，古旧，不知从哪一截黑市小道拐入，反应过来时，前后只剩了两人。
灯火静谧的延向远方，指引黑暗。
黑市整体构造中，一小半与地面过渡，是有天光的，但主体在安乐地下。安乐皇都被山弯裹挟，如弦月含珠，只留一面朝向长安街，其他地区如星如瓣沿山而长，想要进入皇都，只能绕道长安街。
正因如此地势，每一块地域朝中心而合，若要往返各间，只算地域的话，其实并不远。地面道路受阻，地下道路却通畅，所以往黑市走，来往算是相当方便的，只是也相对危险，常人并不会选择。
沈客却从未发现，黑市有这样的甬道。谢长安牵着他不紧不慢，好似熟悉如常。沈客并未马上发问，仔细打量时他并未发现异常，可若把这里当做普通的通道，只能说明一点。
黑市比他想象的要庞大的多。暗里更暗，不见光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主体，冰山一角的错落街商，终究只是显露的一点良善。很可能，是唯一一点。
这样千篇一律的目景，静的人难受。沈客几次瞥向谢长安，那人都只安静走着，面无悲喜，眼无波澜，好像那对眼珠子是装饰，分明亮的精致，却只是不会转的玻璃珠。
他下意识伸出手指戳戳谢长安的手臂，谢长安瞥他眼，看回前方。签子早在果干被牵走后就丢了，现下沈客两手空空，只是悬着也颇不自在。
谢长安这副面孔，虽和平常一样面不经心，却可以算严肃非常。沈客不好形容，只是站在他身边会无端害怕，冷意，拒绝，还有遏制。
说起来，谢长安好像从来没有特别大的情绪波动，连表情也总是那几样。这人很厉害，表情都是真假分明，一眼就知是什么意思，没有特别讨厌的，也没有剧烈的欢喜，淡淡的，对所有人若即若离，却在哪里都是被远远围着的中心。
可心里写着的，都是无关紧要。
他看得出来，看得一清二楚，包括所有淡然中真切的愉悦与沉郁，沈客一眼就知。谢长安也会和他斗嘴打闹，在他面前，他完全表现的是个普通的十九岁人该有的情绪和活力，总在这时，他格外吸引着他。这样好的意气，是沈客不曾拥有过的。他很歆羡，那人一如记忆中的顽皮吵闹，又总带着些矜傲，持着不知名的得意行事风火……
还有不知疲倦的热心，如今已经寻不见了。还剩多少呢？沈岚曦没有理由都要保护的，还剩多少呢。
谢长安的心底是冷的。或许沈客有判断错误的时候，但大多数，他确定，谢长安并没有多少波澜。只是知道该怎么做，该对什么人奉以什么耐心和应对方式，对他也一样，这人惯了演戏，早就学会伪装。可对着他的时候，却又是字句真切，会脸红，会害羞。虽然正事上遮遮掩掩，但生活上很真实。
所以谢长安真的很厉害，一半尽情，一半漠视，尽情累了，另一半就能一下把他剥离出去。
这一点，他们完全不一样。
想要彻底拿捏这个人，还真是个难题。但稍稍自恋一下的话，谢长安应该自己都未必察觉，已经有些依赖上他了吧？
依赖，是摧毁一个人的第一步。
沈客喉咙发出淡淡的哂笑，他继续看着谢长安，左手食指轻轻勾上了谢长安的右手小指。
“在等我问么？”沈客轻声笑着，“到底要带我去哪？”
谢长安又瞥他眼，对他手上的动作并不作意见，只道：“你还记得那天禁军在江家旧宅找到的旧物么，他们对外没有多说，你也没有多问。”
“不是你之前说他们也没搞清？”沈客挨近他一步，“我也没去深究。怎么突然愿意跟我讲了？”
“我觉着你总要好奇，与其哪天被你拿着证据道道诓骗质问，还不如先坦白算了。”谢长安目光平淡的依旧看着前方，无声将无名指也勾进沈客的食指间，“这条甬道自雍阳起就在了，如你所想，黑市里有很多这样的甬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大概在安乐皇城正下方。”
“这么说，原本是地道？”
“嗯。”
“逃命用？”
“关押罪孽深重的囚犯。安乐城下面，是诏狱，雍阳覆灭后，诏狱也几近破坏，不少罪犯逃脱，后来进行了一番修缮，面貌翻新了。罪犯基本悉数抓回，不少漏的流浪在外，说不定都已经死了。当时百废待兴，很多罪人不思进取还想趁乱生事，皇上日理万机，母亲念他辛苦，就偷偷帮他抓捕罪犯。所以诏狱，现在就叫天鬼司。”
“你、你带我去天鬼司？”沈客下意识鼓起嘴，“混蛋，抓我。”
他连忙要把手缩回，谢长安两指一勾，反手就整个把沈客的手抓住了。
“糖葫芦是你自己要吃的。拿糖拐小孩，果然百试不爽。”
沈客拽拽手，挣不开。
“你不会还在糖里下了药吧？”
“你猜。”
“我用你这么操心？”
“当然。下了，听话药。”
“……混蛋。”
他挣不开，几下试过就放弃了，任由谢长安抓着。
“明明是你自己勾过来的，还摆脸色。”谢长安哼着声，“所以等会到了，可能会看到不好的东西，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打谜了，怕你说我居心叵测。”
“不好的东西？要路过监狱？”
“嗯。诏狱总是诏狱，用处不会变。”
“这有什么居心叵测的。”
谢长安看他眼，只对上他天真的眸光。
“……里面都是重刑犯，行迹恶劣，体相可怖，鬼哭狼嚎很常见……还有很多重刑室，那些拷问的工具，并不好看。”
刑具……
“沈客？”
“……”
“阿雪……”
“……在呢。”过道里响起一声轻呵，“我依稀记得，你一开始还否认呢。”
“谁没事会联想到这个啊……”谢长安似有若无的叹着气，“所以这不是打算提前告诉你一声。我觉得，你应该不至于受太大的刺激，趴我身上的时候说的那么凶狠，我宁愿相信是真的。如果你不要去，现在可以说。”
“是有什么必须要去的理由么？”
“算是吧，要去见一个人，涉及到那件旧事。当然还有，现在问了也好。沈客，加入天鬼司吧。”
沈客轻轻凛眉，“原因？”
“很简单，在安乐，想要畅通无阻，要么爬到皇帝面前，要么寻求天鬼司的庇护。虽然二者在你看来会是同一阵营，但后者要轻松许多。你的实力不差，想在天鬼司混出地位不难，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人都会为你倾力。以你现在的情况，你需要人手。”
“可我有你，不也一样？”
“有恃无恐不是这么用的。我总会有不在的时候，你也未必事事愿意与我商量。”
“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他语气忽冷了，谢长安皱眉瞥向他，对上沈客昏晕的眸。
“你为何这么想？”
“因为，没有意义。”沈客说着，“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有谁，我并不需要多余的帮助。你这么说，会让我以为你想监视我，控制我，万不得已，也会杀死我。谢长安，我相信天鬼司没有等闲之辈，我也不会吹嘘自己，以一敌多，我肯定输。即使这样你还要劝我？”
“加入天鬼司，会离你想要的更近。至于危险，我可以保证，你不会有危险。”谢长安更蹙眉，也沉下了声，“只是给你提供更多的途径和保护，真的没有什么。”
“谢长安，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沈客停了，不走了。谢长安也停了，愣愣望着他。沈客眼里亮着的委屈，竟是真的。
“你是不是知道后面不同道了，就也懒得再跟我玩，甩手把我丢给别人就当仁至义尽了？”沈客狠狠攥着他的手，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里明镜，嘴里眼里跟踩了瓜皮的鞋。
这样的撒娇，不，无理取闹，他不喜欢。谢长安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加入天鬼司对他明显是利大于弊的，他当然清楚，早在江离说过后他就仔细考量过。他甚至本来就是有打算的。
“谢长安，你说话，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沈客噘着嘴，好像不这么噘着，会忍不住掉眼泪，“你不就是要去落漆要去合塘，干什么这么急着撇开我？我碍着你什么了？你倒是把我抓起来威胁他们或者让我给你打架啊，我又不是没用……是不是因为，我今天惹祸了？你认真觉得我们之间利益冲突不该再合作了？你说话啊……谢长安……”
他一下松开谢长安的手，谢长安要抓，他又一下扑进他怀里，抱紧了他的腰。
“你别，你别丢了我……我不要……谢长安，别丢下我，我有用的，我有用的，别丢下我……”
他越抱越紧，像要把自己嵌进去，可声音越发轻若，也越发可怜。甚至不是央求，是乞求。
……
甬道无声，烛台的灯火晃不出风响。
良久，谢长安叹口气，将手揉进沈客的头发。
“你这小脑袋瓜，怎么老在这些地方纠结。”谢长安又叹口气，揉过沈客耳边。那里很烫，连着脸颊，烫的像在捂火。
“州宁和落漆接壤，中间甚至无山，一条街道分割两处。你要是愿意，我们各住大路两边，搁街对喊都行。我真的，真的，只是想给你条更方便的路，没有任何丢掉你的意思。养了一段日子又丢掉，哪有这么丧心病狂的猫主子，对吧？况且……是啊，要挟你多方便。”
手里的毛好像突然直了。扎扎的。
“你的脸怎么这么烫啊……这里不通风，可别闷坏了。”
腰间手忽然一松，乱糟糟的脑袋顶开谢长安的手抬起头来。
正好对上谢长安笑意盈盈的眼。
“你脸这么红，不会是在害羞吧？”
“……怎么了？！”
“嗯，你承认这个好习惯，我一直觉得不错。”
“哼。”
“嗤……”
“……真的不丢我？”
“唔——”谢长安俯身靠近他。刚刚这一闹他听的糊涂，瞧见沈客并无挤泪，一脸羞耻的抬起头，知晓他定也是心里震惊嘴巴乱飞。只是这样一来，下意识而不止的胡闹，便是真的了。
他轻轻抚顺沈客额边的头发，极轻柔的在他额心落吻，马上又离开，抚着沈客的面庞。
“不丢，离玩厌还早着呢，万一丢了被别人捡了，岂不便宜死他了？以后别说‘有用’这种话了，我又不是剥削苦力的，显得我很差劲。快到了，拍拍脸。红死了，看得我都想在这做点坏事。”
“……那还真是委屈你了呀。”沈客撇撇嘴，“可加入天鬼司，不是要比武排名？”
“谁跟你说的？”
“你啊。”
“那是执行官。”谢长安直起身，牵起沈客继续走着，“你跟我不就行了。”
“……哈？”
“不好意思啊，你谢公子可不是关系户。谢公子既然掌管黑市，那天鬼司好歹也算半个黑市的产业，谢公子当然照单全收。天鬼司的运转也需要大量的资金，供应资金和管理财会这活呢，地位高了，那可是无人可欺。这不巧了，你谢公子有的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