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落水,走马扫衣尘~辞行,别故里~归来~无望时——”
常见佳人辞去,执望三川未归,古来之人车马难行,此去经年,只余空念。
辞归。
“他还会唱歌。”沈客掀帘望向窗外,路行景移,他们已经出了长安街。
“这支小曲当地人都会。”谢长安靠上车墙。
“倒是悲凉。”
沿途水也多了,树也多了,这里随地名,空落的有些寂寥,是青色调的。只是现在阳光正好,反而有些奇怪。
“他说他是江府二少爷。”沈客放下帘子,“你朋友?”
“算是吧。”
“那看来关系不错,都愿意来当车夫。”
“当地人好开路。”谢长安垂眼,“你没听说过江家?”
“没。”沈客挨坐到他边上,“我只知道青阳家在辞归浦,再来就是世林院,其余世家,不太清楚。”
“辞归浦地广水多,但因为世林院占地巨大,又有青阳家的校场,连片的地几乎都被占走了,余下都是些老百姓,定居在此的世家还真不多。”谢长安瞥向他,沈客怀间抱着包子,手自上车起闲下就撸猫,手掌都黑了。谢长安轻声哼哼,继续道,“江家是雍阳世家,但他们拥护旧主,一直被针对。自上一任家主去世到如今,江家已经算没落彻底了。”
沈客轻疑,“上一任家主?可江离看着挺年轻啊,也就二十左右?那不该是他爹?”
“是啊。他爹已经走了,聚众闹上门,一把老骨头为了护这一家子,被活活打死的。”谢长安戳戳沈客望着他发愣的脸,“可这种牺牲往往都是无用的,他们不会理会情长,只管江氏拥护旧主,打死一个,就会打死下一个。江离很聪明,虽然那时他还小,但也知道求谁不如求天鬼司。只是可惜,天鬼司赶到时,他父亲已经死了,只来得及救下母亲和兄长。”
“……”沈客微微垂睫,“那他现在……”
“天鬼司执行官第五席,江离。”谢长安缩回手,“他那次找天鬼司帮忙之后,就加入了天鬼司,从此江家虽然愈发没落,但终究也无人再敢欺/辱,江老死后,他兄长继位,到如今,百姓间的风口也终于淡去,只是不少世家依旧看不起他们。”
“是么……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更好奇天鬼司了。坊间传言太过玄乎,我问过不少,回答都是些有的没的。他们的席位,是按什么排的?”
“实力啊。”谢长安忍不住伸手轻弹他求知的小脑门儿,“天鬼司有天鬼司的规矩,在里面还是得靠实力说话。不过这排名已经很久没变了,你要是哪天想去排个位,大可以去试试,不过肯定不能完好无损的回来。”
“切,我才不要去呢。”沈客抬起手背捂捂额头,“你呢?你姨都是天鬼司的,怎么你不是?”
“我干嘛要是?”谢长安耸耸肩,“天鬼司是暗杀组织,从来创立都只为了替某人清除阻碍,天鬼司首席,从来都只有一位。”
他忽浅浅苦笑,沈客瞧着,手背刚落,心就起惊。“是——”
“是我母亲。”谢长安往后靠靠,“是她暗地创立的天鬼司,为了帮助她的爱人,坐稳那个位置。天鬼司首席的秘密,连八鬼也未全知,母亲死后,有人代她管理这一切,但不是我。”
包子忽然起身跃到车板,对着两人转了圈,蜷起身趴下了。沈客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掌,垂眸抿唇,只能道一声,“抱歉。”
“抱我。”
“……什么?”
“抱我。”谢长安定定看着他,“你提起了伤心事,我心里难过。抱我,让我好受些。”
“可……”沈客有些不知所措,“可我手很脏,会把你弄脏的。”
“衣服脏了洗洗不就好了。”谢长安直起身,“你抱它那么起劲,抱我就婆婆妈妈?现在我还比不上一只猫是不是?”
沈客眨眨眼。
“噗——”
“还笑?”
“你是不是在吃醋啊?”
“啊?”
“我说,谢长安是不是在吃包子的醋啊?”
他正要动手,沈客直接抱住他,紧紧抱住,将头搁在他肩膀,贴上他头发,贴上他耳朵。
“我为我的考虑不周道歉。今日包子占了你的福,我加倍还你。阿宸……我乖乖听话一天好不好?你让我怎样就怎样,不乱跑不惹麻烦,也不问了。”
“真的?”
腰上一紧,谢长安也环住他,一提把他抱到腿上。
“真的。”
“那我有些事,你不可以撒谎,也不可以瞒我。”
“好,你说。”
沈客抬起头,与谢长安正对相视。
“我去州宁的时候,陆典带我去看了禄天谷的一批私货。在城郊靠近厥古的一个小仓库,开门很香,里面几具尸体,没有伤,死的很安详,但皮包骨,不成人样。陆典的人说跟踪时这些人还活着,只是六识涣散枯瘦苍白,找过郎中,说是他们中毒做梦而死。也是在那里,我遇到了不羽。不羽说,礼物已至,他的任务也已经完成。”
他还未问话,只说到一半时,那人眼中清光就异。
“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谢长安下意识更搂紧他,“告诉我。”
“那味道……你能形容一下么。”
“嗯……很浓,闻久了反胃,像是尸体里蒸出来的。也许是加了什么防尸臭的,所以浓,本身的味道闻着很缠绵,但也不是帐中香,更贴近助眠的安心。”
“嗯。”
“……阿雪?”
“清梦寒思。”沈客牵起嘴角,“这个毒萃自清梦寒思藤,清梦寒思的花粉本身是毒,微量助眠。但它有一个特点,单一一种是起不了作用的,所以做助眠剂也是和其他药混着用,毒性被消解了,不然就没人用了。所以——”
“催发。”谢长安沉声接道。
“嗯。它本身的香味是很淡的,所以你闻到的很可能是其他混合毒的味道。药量不同,效果也谓天差地别,但主要看引药的数量。寒思藤引去何方,便致何病。七圈寒思藤往上,便是这些症状。躺个七天,日夜梦魇缠身,若能醒,便能活,若不能醒,便会一世困于魇中。现实中,便当是活活饿死。此法恶毒,研究之时便不求生死,只是为了一份结果,活下来的试验品就能继续下一步实验,以此类推,运气好碰到阎王爷都不要的魂,研究就能一直继续。”
“研究……”
沈客目色不变,只停于轻晃。清透此间,落落成影,唯他。谢长安竟一时语塞。
“他们是失败品。”沈客继续轻声道,“我是——”
“好了。”谢长安打断他,“你是活生生的人,才不是什么物品,他们也不是。”
“……”沈客注视着他,顷刻落笑,“你杀人不眨眼,却对尸骨仁慈。”
“是对你。你不是尸骨。”
“可我是怪物。”
“那又怎样?没有人规定怪物就得低人一等,我们存活在这世上,就有一样的权利。”谢长安格外凝重,“别人见识短浅,自视清高,你不是自称神明么?骨子里卑到受不住怪物二字?沈岚曦,妄自菲薄不是你,我敬仰的从来都是坚定往前步步高阶的你,你不会回头,也不用回头。脚底的尘埃会被云层遮掩,回头,没有意义。”
“谢长安……”
“我在你面前。”谢长安道,“我看着你,你是让人很难搞却又想狠狠搞定的人,我知道对你来说,也许一切都有不一样的解释。怪物,神明,阎罗,你想当什么便是什么,管自己当就好了,我难受的,是你却为此自卑。”
谢长安紧紧搂着他,喉结轻滚,又道:“最好是我误会。我告诉你,疯疯癫癫的你让我着迷,人畜无害的你让我歆羡,我会爱慕你,以偏执,以柔和,以一切我能给的。但我不会对只剩哀嚎的你心动,哪怕怜悯,也只是同情。我的喜欢很廉价,但我的爱条件不少,你要我爱上你,你就不能沉溺在苦痛里。我不喜欢那样。”
他又咽口气,接道:“这是我前天晚上想跟你说的,碍着你当时的情况,说不出口呢。”
对视,静默。
“呵……”沈客恍笑,“你好狠心。”
“已经够心软了。”他应。
“照你这么来,我岂不是要成了什么正能量标榜?那我还怎么疯?”沈客凑上前,与他鼻梁相碰,“不沉溺。我向你保证,努力不陷进去,所以你适时得拉我一把,不然你迟早得下来陪我。”
“可拉不动了我还能怎么办?陪就陪。”谢长安蹭蹭他,“我也就是先给你提个醒,要是不成,就没有什么爱了,你要是把我拖进去,我一定把气全撒你身上,打死你。”
“好啊。你不一定打得过我。”
“开玩笑。”
“真的。”沈客轻轻覆上他唇瓣,“不然我怎么好来追你?我怎么也不能,成了你的累赘啊。”
“不羽说的礼物我不知道,”沈客微微离开,轻声道,“罗刹夜寺不听我,其一大部分人,甚至已经归老师手下。梦游仙情况不比你们安乐简单,那些人是老师实验的失败结果,如果通过禄天谷送来,那我就要提醒你,安乐,说不定就有与老师共事之人。此事绝非常人轻易所能接受,既要送入安乐,那多半是有合谋。至于不羽……红衣鲜艳,引人耳目再合适不过,他或许,是想暴露什么。”
“梦游仙,是不是要对安乐动手?”
“嗯。”他轻呼口气,“仇怨不报,半生尽废。老师是,我又何尝不是?有时候我是真恨你,为什么平白无故,你们就要这样对我。”
“……”
“可你又想干什么?”沈客移开脸,又一次正视谢长安,“你以谢长安的身份活跃在长安街,我能想到的,你要复位,查明真相,又或者换一种方式守护母亲想守护的东西。可你在纵容我,而我对于安乐,只是一个乱臣贼子。”
“我想借你的手,再颠覆一次。”谢长安直言,“你说的不错,我会保护好她要保护的东西,但终有杂碎混粥,安乐建立不过一辈,皇权只经一人,太多疑团了。她的牺牲不能白费,我也不想那人半生倥偬到头一场空梦。我作为谢舟瑾,要许诺安乐一个长久的未来。你的出现,就是个破口,我太需要这样的破口了,所以我会放任你,鹬蚌相争。”
“鹬蚌相争……”沈客喃喃重复一遍,“那是他们。我也要当渔翁,不仅要钓鱼,还要钓渔翁。”
“钓大鱼得放长线。”
“钓渔翁得先上钩。”
“呵……那你可得咬紧钩子。”谢长安凑上脸又将距离拉进,“阿雪,还有好一段路,你平日老是不愿在外面,今日听我,我们试试车上?”
沈客猛吸一口凉气,才听错似的僵住,“什么?”
“我说,”谢长安贴到他耳边,轻轻一咬,“车上。”
“可、可、可我手脏……”
“我手干净呢。这么颠簸的马车,阿雪在我腿上都坐了这么久,不想试试?”
“谢长安!”沈客娇嗔才一句,脸就又连着耳朵脖子全红了。谢长安又舔舔他耳垂,他一颤,谢长安满意的将脸移回正前。
“阿雪,上回的猫叫我听着喜欢,今日你欠我的,叫几声,好不好?”
“谢长安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知道还这么许诺我听话一天,嗯?”他瞥瞥包子,又看回沈客,“欲情故纵不考虑后果,你谢公子为人还不知道?”
沈客咬唇,脸都憋红了。
“嗯?”
“喵、喵~”
“嗯嗯。”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