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禅院,大家换下湿了的衣裳,便围坐一起喝了姜汤。身上暖和后,闲聊一阵,又用了素斋。
可这时,雷声轰鸣,先前小下来的雨竟又大了。窗外天色漆黑一片。
公主关心道:“天晚了,又下雨路滑,今晚你必定要留宿山上。明日雨停了再下山吧。”
惜花也是此意。郑嬷嬷便催促她们早些安歇,毕竟淋了雨,怕生病。
惜花单独住在一间厢房。雨夜本是好入眠的,可她殊无困意,坐在案前半天,仍没有去睡的意思。
她和常宝春现如今都是草民,一女子,一老儿,在整个朝廷面前,单薄得连一片花叶都不如。正如古人所说,“命如草芥”。
朝廷只需随意刮过一点风雨,便能叫草芥粉身碎骨。
窗外黑沉沉的,仍是潺潺下着雨,无休无止。
她想到生死无常,世事无常,那鲜活的花儿,转眼变作零落的污泥,空叫惜花人掩面。她又想到李白的“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如此的煊赫尊荣依旧要逝去,何况几朵花儿,何况两个草民的人生呢?
她想到自己,自己一路辛苦,希望和绝望频频交织,从入宫的十二岁到如今将满二十二岁,这十年在旁人那里是百般珍惜的青春年纪,在她这里则是崎岖、惊怖、流离的化身,是她极力想要挣脱和忘却的岁月。
她又想到常宝春,他更是可怜,从总角之龄到年过花甲,辛苦一生,悲愤一生,恐怕折磨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要眼睁睁看着希望落空。
她拿起笔,蘸了墨,信手填了一阕《鹧鸪天》:“久看蔷薇暮色间,惜花心事不能言。合当花草埋幽径,错把韶华比少年。风雨恨,始流连,颦眉弄笔似当前。一生多有无眠夜,郁郁心思总未闲。”
雨仍在下,敲击外头的屋檐与树枝。
这时,有人在外面,轻轻扣了两下门。
惜花开门一看,是公主。她不由惊讶,连忙往屋里让。“这么晚了,还没睡么?可是有事?”
公主收了伞进来,莞尔道:“小睡了一会儿了……醒来见你这边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也没什么。”惜花笑了笑,“只是还不困。”
公主却看到了案上写的几句,笔墨仍新。她眉头微微敛起,关切道:“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么?”
惜花来不及收起便被公主一眼看到,有些无奈,“写着玩而已……只不过感慨世事出人意料,常有不如意……比如原本好好的要下山,却又下了大雨。”
公主听了没有做声,在她身边坐下,片刻后才轻声开口:“……其实,今天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些疲惫,这么晚了又还睡不着……有什么为难的事,不能和我说么?”
惜花心中几丝酸楚,又有几分暖意。略一沉吟,便也不瞒她:“确实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一直没有对策。”
“能不能讲给我听听?”公主关心道,“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惜花摇头:“此事关系重大,怎能牵连了你……何况,阿婵,你已出了家,怎能搅入这些红尘是非中。”
公主笑了,注视她道:“……怎么这样迂腐?我愿帮你,是顺从我心,得大自在……若被这些出家、红尘的禁锢,做不到随心自在,又哪里谈得上看破二字?”
惜花一震,一时心潮涌动,滋味难言,身上桎梏仿佛竟陡然一轻。
公主柔声道:“有什么烦恼,说与我听,也能稍稍排遣。”
她神态恬静、平和,目光专注而认真,惜花心中感动,这段日子的烦闷也确实积累得过了,便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说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疲惫道:“阿婵,这样的日子总是没个完。”
“我一路波折,总是提心吊胆……就像一叶浮萍,在水上漂流,每每以为攀到了岸,谁知并不是岸,而是一段浮木。”惜花眼眶泛红,摇摇头,“为了平安活下去,我已使尽浑身解数,为何还是不行呢。”
公主紧紧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懂……其实,我也这样想过……所以我跳湖自尽了。”
惜花心头猛然触动,深深望向公主。那段宫中惊心动魄的往事……
公主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现在想想,那时我以为除了死之外,再也没有路了……是你告诉我,还有生路的。”她目光诚挚,看着惜花,“苦海茫茫,就算一时看不见岸边,也总会有路的。一定有路的。”
惜花怔了怔,细细品味,一时间竟有豁然开朗之感……此时的自己不就是当初的公主?绝望的心境正是一模一样!她说得对啊,或许并不是没有路,而是自己被畏惧和束缚困住,一门心思认定没有任何出路……
而路,其实还静静隐藏在某处,只不过自己暂时被绝望蒙蔽了眼睛,还不曾看见。
父亲当初又何尝不是呢!他以为他必然终身受罚,老死在御膳房,可到底不还是有了变数?只要没到最后一刻,便谈不上定局!
惜花轻轻舒了一口气,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虽还没有想出良计,但这心境已是明朗许多。
她冲公主微微一笑:“从前都是我安慰你,没想到阿婵安慰起人来竟是这么厉害。”
公主又是腼腆又是欢欣。“若是有用,那就好了!”
她停了停,又道:“从前在宫中,我总是惶恐,虽然木香她们也总安慰我,可我听不进去,因为我不论怎样做,都得不到母后喜欢……那时我有执念,觉得只有母后肯疼惜我,这些安慰才见得是真的……或许只有像已故的皇姐那样出色,才能得母后疼爱,而我资质是远比不上的……”
她笑了笑:“不过,我已经想通了,我自是我,缘只随缘,不必强求了。”
“……出色?”惜花忽然道,“那倒也未见得。”
公主疑惑地看她。
“当今皇上便是十分出色,可太后待他……也并无疼惜之情。”惜花道。
在万禧宫当差的几年,她看得很清楚,太后与皇帝母子相处,只有一方威严与一方恭敬,却并无温情。
——温情,她从小便从父母身上得到。在宫里,常宝春待她也是有温情的。温情是个什么模样,她非常清楚。
公主愣了一愣,“皇兄么?”她细细回忆,“我小时候与皇兄见得多些,大了倒是很少见面……他在母后面前恭谨守礼,从来敬重母后的意思……嗯,倒是见过他与云妃嫂嫂说话,很是惬意,就连争吵也是笑着的。”
云妃?提到云妃,惜花首先想到的是那回的御花园落水……太后的刁难,云妃的昏迷,众人的骚乱,皇帝铁青的脸色……
像有一簇火花窜过了心底,她猛地一激灵,喃喃道:“我好像,有些头绪了……”
云妃这几日在宫中,却也是一脸疲态。
紫藤一面轻轻打着扇子,一面劝说:“娘娘既要照管小皇子,又要照管宫务,实在是累了,先歇歇吧。”
云妃倚在榻上,神色疏懒,却是摇摇头:“也睡不着……你接着说。”
“今日宫务就这些事,余下也没什么了。”紫藤笑道,“不过是几位娘娘的家人捎进了问好的话,和一些东西。奴婢看过了,都是合规矩的。”
云妃点点头。
“对了,邱嫔娘娘的母亲送来的是桂花糖和庙里求的护身符。她知恩图报,给娘娘您也求了一个呢……还说糖是亲手做的,娘娘若不嫌弃便请尝尝。”紫藤呈上前来。
云妃看那盒中的桂花糖,晶莹剔透,是初秋里新鲜采摘的第一拨桂花,虽比不上御膳房的点心雕琢精美,却甜香馥郁、见之可爱。
恰好她心中有些发涩,便让紫藤取了一小块,入口品尝。
清甜。
邱夫人的手艺很不错,这类江南糖果仿佛含了水乡的温柔甜美,令人心绪也柔和了三分。
云妃神色微微舒展,又去看护身符。
紫藤微笑道:“邱夫人说是特意回了老家,在老家最灵验的一个庙里求的,定能护佑平安顺心!”
这枚护身符做工并不精美,还有些粗陋,拿在手里却是沉甸甸一份母亲爱女之心。
“邱夫人有心了。”云妃点点头,又不禁叹了一声。自己的母亲虽也看重自己,珍贵的补品和胭脂流水样地送进来,但可心的宽慰却没有一句,总是些听腻了的稳固恩宠、栽培小皇子的话。
她知道父母的忧心忡忡,只因让皇帝立她为后这件事始终未成。且父亲越是在外面奔走运作,皇帝在宫中便越宠幸其他妃嫔。
她忽然觉得很累,很没意思。可当真要歇一歇,却又睡不着。
紫藤见她露出乏意,便不再说话,只轻轻打扇。
沉默了一阵,只听云妃道:“去晓晴宫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邱嫔同志上班摸鱼被逮个正着感谢在2023-08-21 22:57:45~2023-08-23 04:1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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