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时有几分诡异的沉默。

苏炳焕犹豫地偷瞄了一眼叶沉，见他一副装作没听见的态度，到底是没敢再得寸进尺，“瞎说什么！快去评委台！”

岸谷一郎被他莫名吼了一通，当场便想呛回去，可评委台那边确实也在催着他上台，最后他只得恨恨瞪了苏炳焕一眼，转身离去。

苏炳焕踌躇片刻，才小心凑到叶沉身边，“刚才那小日子瞎说的，你别太在意。”

叶沉一脸莫名地看他一眼，“嗯？他说什么了？”

苏炳焕一愣，见他确实不是假装的不知情也迷茫了，“你刚才没听到？”

“我知道你们在说话，但翻译器切换到了F国语上在听评委的点评。”叶沉眉心微蹙，“你一定也不关心其他选手的表现么？”

见他真的没听见，苏炳焕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几分失落。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当面戳穿和叶沉之间暧昧的关系，从叶沉几乎默认了他的追求开始他便一直觉得不太真实，自然不肯错过每一个来自外界的肯定。

可叶沉这样的态度便让他很难不觉得，这一切可能真的是自己的幻觉。

苏炳焕心里九曲十八弯的心路历程叶沉暂时不得而知，可他还有另一件在意的事，“现在点评的是J国选手的调香作品，你不关注一下么？”

苏炳焕正郁闷着，便直接心直口快道，“J国香水也就是所谓的冷淡风，说白了就是纯线性香，玩不起变化或组合……”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反应了过来，下意识收了声抬头看向叶沉。

果然就看到了叶沉十分不赞同的眼神。

一般来说，叶沉其实是很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那种人，或许是因为成长环境的影响，他对周遭的一切的兴趣都不强，所以很少有能让他一直关注的事。

可今天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问了自己两次要不要看其他选手的点评过程。

苏炳焕赶紧收回自己散得到处都是的心思，正经起来，“抱歉，一时走神。”

他态度端正，反应也让人挑不出错处，叶沉抿了抿唇便收回了视线，继续看向台上的点评。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介意苏炳焕轻敌，还是在介意他根本没有认真的参赛态度。

如果是前者，从他们抵达比赛现场的那一刻起，经历的所有的事都在向他证明苏炳焕对于这些调香师来说是碾压级别的存在，他本就不需要对其他国家的选手有太多在意，也能轻松赢得头筹。

可如果是后者，那就更奇怪了。苏炳焕有这个能力和自信去赢，他又何必在这自顾介怀他的参赛态度。

台上的岸谷一郎他们已被点评完毕，他们的香道作品得分不低，而香水作品也一贯中规中矩，综合下来也得了个不错的成绩。

叶沉看向一旁滚动着实时排名的大屏幕。

因为考虑到香道评分对一部分参赛国家太不公平，这轮比赛已是放宽了要求，只要做出两款不同的作品也可一样参与评分。

也因此，F国Y国等一众香水大国终于彻底发挥出他们的优势，牢牢占住了前几名的排名，而先前两轮里遥遥领先的J国选手则彻底没了优势，连前五都没排进去。

叶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

从初赛一路走到如今的第三轮，他一直把在香道上和他们一脉相承的J国视作头号竞争对手，却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忽略了四下潜伏的劲敌。

苏炳焕调的香当然是没问题，可是他做的香本就是传统香道作品，评委里大多是外国评委，大家文化背景不同，他也第一次没了信心能讨得所有人的喜欢。

他突然有一瞬的后悔，为什么执意要做一款古香而不是更迎合大众审美的香品，万一因为他的原因而落了下风，最终和《沈谱》失之交臂……

他是万万承受不了这个代价了。

思绪一团混乱间，他突然感到手上覆上一道熟悉的体温。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因为紧张和忐忑紧攥成拳，此时覆上来的那只手正小心掰开深扣进掌心的手指，取而代之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嵌入指缝，让两只手毫无缝隙地紧紧贴合。

叶沉一怔，下意识便想挣扎，那只被牵住的手却被握的更紧。他赶紧抬头向身边的人看去，果然就见苏炳焕神色如常，目视前方，“别紧张，相信自己。”

叶沉被他看穿心里的动摇，下意识便想回避，“我没有……”

“调香和香道的区别只在于表现形式，而你的作品是能跨越文化背景的完美。”

苏炳焕说这话的语气仍是淡淡，像是在单纯的陈述事实，“怎么会有人说你的作品不好？没品的东西，放心，谁敢说我怼谁。”

叶沉被他无厘头的逞能逗笑了，“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审美是很私人的事，万一就是有人不喜欢也没办法的。”

说话间台上已叫到了他们的名字，两人神情一凛，简单整理了衣服便和另外两人道别，准备上台接受评价。

按照惯常的习惯，叶沉走在前面，苏炳焕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而当叶沉刚迈上台阶一步时，苏炳焕突然开口将他叫住，“叶沉。”

叶沉应声停步，以为他想到了什么要补充的细节，赶紧回身看去，“怎么了？”

他已迈上台阶半步，回身看去的角度便难得比苏炳焕高了一些，能清楚看到苏炳焕扬眉向他看来的上目线清晰分明，眼底含着些熨帖笑意，让人莫名安心。

下一秒，那双眼睛倏的凑近，熟悉的沉香陡然袭来，将他整个人包裹进温暖又扎实的怀抱中。

苏炳焕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去吧，我相信你。”

不远处还没走远的岸谷一郎：我都说了他们是狗男男怎么就没人信！！？？

周景初：……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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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上场时苏炳焕突然抱的那一下，叶沉直到在评委面前站定都还没把爆红的脸上降温成功。

与他相反，站在他身边的苏炳焕一脸的无所谓又理直气壮，好像公然在赛场上搞暧昧的人不是他一样。

主评委是他先前留学时的老师，对他了解颇深，此时打眼一看便知道了两人之间的关系，略一挑眉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贴心地先点评他们的香水，给那司香师留足了调整的时间，“你今天的作品是什么？”

见是曾经的老师发问，苏炳焕也正经了些，“是冷调玫瑰香。”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众评委皆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而因为他提及了冷淡风的缘故，J国评委最是按捺不住，“玫瑰香一般都是用作暖香的，大家都知道你风格诡秘多变，可这个冷调玫瑰是否太过猎奇？”

苏炳焕一眼认出了他便是先前找茬叶沉的评委，当即便沉下了脸，“猎奇与否还请各位评委品鉴过后再定，能将不同风格的气味组合在一起是我的本事，不用您多费心。”

J国评委显然没想到他居然当众便呛了回来，立刻便有些挂不住相，“你怎么说话的？！”

“好了。”一旁的克斯蒂娜看不下去两人的针锋相对，站出来打圆场。她已是闻过苏炳焕的作品，此时满是惊喜，“冷调一般用的都是醛类，你还加了什么去除药感？”

“雪松和肉豆蔻，还有香根草、香柠檬以过度玫瑰香，最后收尾是茉莉和广藿。”

苏炳焕也不遮掩，当场便报出了香料表，丝毫不担心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抄去看配方，“这款香的概念便是高山上的爱人，巍峨雪山之巅的玫瑰不必被谁精心浇灌也自有其蓬勃生命，能傲立在凛冽朔风呼啸中。”*

他微微垂下眼睑，像是想到了什么人，带上一点清浅的温柔笑意，“残留的玫瑰花香是雪山之上赴约的爱人，是斗转星移之下的矢志不渝，不论大雪如何纷飞，玫瑰终究是玫瑰。”

他一席话落，现场已是鸦雀无声。

这轮主要考察的是选手们处理原料的能力，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大部分选手都是做的现成香方，既是致敬经典，也是能有一个明确的收集方向。

而苏炳焕果然是苏炳焕，硬是在这种大多数人都求稳的场合生生原创了一款成熟的新香出来，且前中后三调完整，结构精妙又极具创造性，整体完成度丝毫不逊于他人复刻经典香。

就像在调香师的领域里，他永远都是那睥睨天下的君王，用他绝佳的审美和精准构思在每个人的嗅觉上横行霸道，剑走偏锋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而他又还那么年轻。

主评委将试香纸从鼻尖移开，感慨地轻叹一声，“我可从来没见你做过玫瑰香调的作品，是谁以前向来不屑用这种大众香调的？”

苏炳焕被他当众戳穿，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这，嗐，以前那是年少无知嘛。”

主评委却不听他解释，意味深长的视线从他身边那沉默的司香师身上掠过，贴心地没再多cue，“我想这款香水的打分不会是多难的抉择，请各位打分。”

分数现场便被公开至大屏上，饶是叶沉对苏炳焕有着十足的信心，在这种一个个亮分的场合还是不由得紧张。

但幸好最后结果是好的，因为原创性的加成，苏炳焕的基础分便比其他选手高上一截，饶是J国评委刻意打了低分也不改他目前单项第一的事实。

接下来就要看叶沉的香品了。

在众评委的注视下，叶沉深吸一口气，一手撩起长衫袖口，“下面由我为各位展示我的作品——宣庙御衣攒香**。此香原为宫廷秘传，共涉及十几种原料，制作方式也较为复杂。”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香箸将香饼放在银叶之上，并接过黄子华递来的线香将香饼点燃。

随着香烟袅袅升起，清浅的花香逐渐四下弥漫开来，闻着那熟悉的花香，克斯蒂娜先是笑了，“你们这轮真有意思，都做的玫瑰呀？”

叶沉弯了下嘴角，“也是为了能相呼应，我们的香水做的是冷调玫瑰，香道便做的是暖调。这款香主要用了檀香、茴香、丁香等香辛料来烘托玫瑰花香，又经过多道工艺处理，使香气更为细腻。”

闻着层次复杂的香味，克斯蒂娜惊讶地连连惊呼，一旁的主评委比她要稳重些，但心里也是不住点头。

一般来说，他们在点评香道作品时总要考虑到不同的文化背景差异导致的审美迥异，有时即便并不是很能苟同熏香的味道，也得打上高一点的分数。

可叶沉做的这款宣庙御衣攒香却是完全不用考虑这些因素。这是刻在每个人类基因深处对美好事物的追求，花香的甜蜜和木香的稳重柔和得恰到好处，又有微酸的茅香混合其中提神醒脑，且香气柔和宜人，是只要闻到便知晓其搭配巧妙的佳作。

而且……

主评委目瞪口呆地看着香炉上方逐渐聚拢出的一颗烟球，第一次露出了被震撼到的神情，“这又是什么？！你们Z国人真的会魔法么？！”

眼看着误会越来越深，叶沉赶紧继续介绍，“这是我国香道中传统的聚香烟法之一，主要依靠的是艾纳，能做到在焚香时香烟直上三尺，结局成球，氤氲不散。也是考虑到焚香时香烟四下弥漫，聚香烟后更方便各位评审赏闻。”

他尽力解释，但众评委们还是半懂不懂，最终还是碍于时间缘故才勉强答应推进流程，一个个强行按捺着好奇，显然散场后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叶沉直到下台时都还有些恍惚，“他们刚才给我打的分是多少？我是不是听错了？”

苏炳焕在他身边半步的距离，闻言好笑地微低下头，“错不了，全场都听着呢。”

“恭喜你，我们名副其实的第一名。”

叶沉这才如有实感，看着自己的名字压在苏炳焕上方，“……我真的没想到。”

苏炳焕一边往回走，一边感到有些莫名，“你今天怎么了，对自己这么不自信。这次的方案可是我们一起综合考虑了评委们的喜好定下的，根本不可能有问题。”

叶沉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也能接受我们的传统香道。”

从他下山以来，推广香道之路便屡屡碰壁。连他们自己的国人都对香道了解甚少，几乎是次次都要靠着其他方面的噱头才能吸引到一些观众。

就好像香道本身已经被如今的世界彻底抛弃，他再想将其复兴都不过是痴心妄想。

可是今天评委们的表现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叶沉轻且快地眨了眨眼，驱散眼中逐渐蒸腾起的雾气，“我没事，只是有点高兴。”

苏炳焕却是停下了脚步。

这是他第一次从叶沉身上察觉到了迟疑。

他总以为像叶沉这般天纵英才的人，做的又是自己最擅长的事，哪怕因着性格成熟稳重不显得自得意满，总该也是自信十足的。

可原来叶沉从一开始就在担心，他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却是很难相信，自己做的东西真的值得别人喜欢。

……又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今人看古人便如雾里看花，对那个过去的时代心生好奇又不得章法，只能循着一些过去的蛛丝马迹试图寻觅古人的生活和日常。

可记忆是不会变的，五感之中又以嗅觉记忆最为长久。先人曾靠焚香祭天地与万民，也依着时令变化更换不同香品以陶冶情操。

它刻在每一个华夏人的基因里，一经触碰便唤醒古老的记忆。

而叶沉便是那个敲门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酥饼的香原型是门第托洛萨的“北”和蒂普提克的玫瑰之水，硬是造出来了一款冷感玫瑰香～

**宣庙御衣攒香：摘自《香承·猎香新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