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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回忆】四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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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午餐分成两种,一种是八块钱的普通餐,一种是十二块钱的豪华餐。

迟雪在读四年级,不用住宿,晚上回家,但是午饭要在学校吃。班里几乎全部同学吃的都是十二块钱的豪华餐,里面多很多肉,也多出来甜点和牛奶。

她看着自己的简单饭菜,觉得和同学们格格不入。她并不想多吃肉,也不想喝牛奶,但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

迟雪晚上回家,委婉地,讷讷地,对父亲提出换中午套餐的想法。

她不知道父亲最近失业,不知道原来的餐馆倒闭,她和同学上下学的时候,总会刻意绕开那间餐馆,怕同学认出父亲,或者父亲认出她。

父亲听到,愣一下。迟雪以为没有希望了,她不强求,其实八块钱的菜也吃得够饱。

可她接下来听到父亲“嗯”一声,点点头,答应了。父亲掏出一沓零钱,计算着这个星期女儿的学校伙食费,数量精确交到她手上。

迟雪很惊讶,父亲如此慷慨大方,印象里家里很穷,很穷的。

郭雨生家确实不算富裕,加上最近丢了工作,也许已经不算失业,而是失去固定施舍,变得更加拮据。为了长远维持生计,郭雨生这几天都是上工地干活。

工地不求样貌好的,能干多少算多少,勉强能过渡,拿到一笔可观生活费。

每日能有一百多,维持必要开销后只剩一百,女儿每天一顿午饭后只剩八十五,郭雨生每天规定往医疗存款里存二十块,往女儿未来的学费存三十块,往墓地存五块,往嫁妆存十块,他需要给女儿买黑森林蛋糕,七块,还要买晚上的饭菜,十块。这样他每日中午的开销就缩减到三块。

晚上的菜足够他吃饱,中午就可以吃差一点,刚开始干活的那几日,钱也拿得少,他就吃两个白面馒头,多了也吃不下。

工友说他傻,可是只是在心里说,毕竟郭雨生这个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是个值得同情的怪人。

大家看得出来他干不长久,即使他的皮肉比他们粗糙十倍,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奇怪又自卑的内敛,和社会不是一种色调,这种渺小的格格不入使大家下意识忽视他,他变得透明起来。

迟雪非常开心,她内心暗喜,再也不用和同学不一样。

下一轮伙食费,她自豪地交上去整数,她期待的五顿豪华餐将使她幸福整整一星期。

班里有很多年轻小女孩,漂漂亮亮的,父母将她们爱护得格外关切。可不成熟的小女孩们相互交朋友,会形成小团体,排斥或拉拢其他女孩。

迟雪以为自己和她们一样,拥有豪华午餐,就等同于获得父母的关爱。可这些女孩子们还是排斥她,这令她想不明白。

女孩们从对她父母的攻击,变成对外貌的嫉妒,接着是对家境的攻击。

一马当先的是班里的另一位漂亮女孩,这个女孩有很多朋友,她们总在意班里谁最漂亮。其实迟雪也在意,不过每次听到男生们争辩的结果都是自己胜利,久而久之也就不在意起来。

女孩放学时有小车接送,她的父母双双来参加家长会时,打扮得漂漂亮亮。

而迟雪的父亲总是逃避家长会,能不出席就不出席。在某一次班会上,班主任不小心暴露迟雪是单亲家庭,同学知道迟雪是单亲家庭后,总是拿这个嘲笑她。

迟雪有时也害怕,她不害怕父母里只有爸爸,她更害怕父亲的残疾被同学们看见,她会被嘲笑得更加厉害。

后来班主任逐渐意识过火,在班会上再次责令学生们不许以此嘲笑迟雪,同学们嘻嘻大笑,被班主任骂得狗血淋头。

久而久之,她们换着花样嘲笑她。

迟雪在男生里是那么受欢迎,在女生里就有多么被排斥。孩子们总对美丽的东西持有强烈的控制欲,像玩具,他们想得到,像别人的美貌,他们宁愿让美貌消失。

针对她的漂亮女孩,又在班里出风头了,她在课间的时候,十分张扬地拿出父母送给她的口红。她夸夸其词:“这可是かみはら的口红,你们没听过吧,很贵的,我自己都不舍得用。”

其他女同学将她围成一个圈,密不透风,发出不停的赞叹。

“让你们开开眼,别乱碰啊,碰掉了要赔钱的。”

那个漂亮女生故意透过缝隙,往迟雪这里嘚瑟地看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说:“你没有吧,你这种家境怎么会有呢,这可是漂亮的口红啊!你买不起吧。”

迟雪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也转变为嫉妒、愤懑。在一日,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偷偷溜回进教室,从那个漂亮女生的书包里翻出那根昂贵的口红。

这个女生每天都在炫耀,都故意炫耀给她看,迟雪把她的动作记得一清二楚,她连对方放在书包第几层第几格都知晓。

她要偷走它,即便不道德,她有想据为己有。她对着窗户装模作样地涂上一层,觉得自己比对方漂亮得多,又赶紧拿纸巾擦掉。

迟雪将口红放入自己的书包,假装没人看到。等到体育课下课,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教室,漂亮女生又想继续炫耀她的口红时,翻找书包,发现口红消失了。

女生惊叫,将书包,抽屉,桌面,教室一圈翻找好多遍,都没看到。

迟雪有些得意,但她不能笑出来,她抿着嘴,低头写作业。

漂亮女生因为自己口红的无故消失,泪眼婆娑地向班主任哭诉。

班主任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听说是昂贵的口红,在漂亮女生的嘴中可是价值五百块钱。班主任立马去查监控,当天下午就抓到小偷。

迟雪环绕教室看一圈,她也根本没有摄像头这个概念,因为现在的摄像头很小,安装在不显眼的地方,美观又不占位置。

班主任严肃地审视这个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像审视犯下大错的罪犯,迟雪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听着班主任的责骂,没有悔改之意。

漂亮女生哭闹,又在班上获得各人的同情,而迟雪一整节课都在教室门外罚站,听着教室内同学对她的骂言。

迟雪的名声更坏了,在女生圈里,变成无恶不作的坏蛋。

“今天下午我就要让爸妈教训她,老师说让家长来解决,我爸妈一听我电话,就说要请假赶过来。”漂亮女孩抽泣着愤怒,夹带着些许自豪和骄傲。

迟雪也给父亲打电话了,老师点名要她家长必须来一趟,还亲自口吻严厉地和父亲说明情况。

迟雪在电话里只听到父亲声音如平常一样,微小,沉默,不善言辞。

放学时分,父亲匆匆赶来。

迟雪看着他憔悴的身影,感觉腿已经站得麻木,她想和父亲解释,可是莫名的负罪感涌上心头。

也许她不该闯祸,不该牵扯到父亲。

父亲来到教室,看到在门口被罚站的女儿,迟雪以为他会问自己情况,她已经准备好解释。

郭雨生直接牵起女儿的手,终止女儿的罚站,迟雪意外,跟着走一步,觉得腿很酸,接着走两步,是彻底的放松。

“你们班主任在哪里?”父亲问。

迟雪指方向,心里又忐忑,父亲牵着她到班主任面前,来解决这场麻烦。

班主任第一次看清楚父亲的面庞,非常震惊,见到这个家长会缺席的身影,班主任心里同情又怜惜。同时联想到这种残疾又单亲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都有些不良习惯,心理扭曲,自卑爱小偷小摸,更是感叹。

“对方家长也来到了,这里是监控录像,您看看,等会您和对方家长沟通商量一下。”

对方家长得知自己孩子在学校被别人欺负很气愤,目不视人,见到迟雪这个小女孩,就发火。

“真没家教。”对方家长骂道。

当对方家长抬头,看到对方家长时,目光一愣。

正要斥责的话语卡在喉咙,可定格的神态,还是掩盖不了原本想吞掉迟雪的凶恶。

迟雪心里怦怦跳,无比害怕,被人劈头盖脸责骂竟是如此有压迫,自己无能为力,理亏不能还嘴,只能任人辱骂。

道德感,羞耻感,和父亲的在场是她满脸通红,她害怕父亲对自己失望,害怕父亲凝视自己的目光。

父亲伸手,护住迟雪,自己站在她身前。

她想要抬头看父亲,转过目光,只看到父亲弯下腰的身影。

“对不起。”他立马弯腰鞠躬,低声道歉。

她的目光怔住了,久久停留在父亲的背上。

对方皱起眉头,双手无措,定定地站着,尴尬和不自在转移到自己身上,不知该说什么。

“也,也不是特别大的事,小孩子之间玩玩而已。”对方改口,语调生硬,目光不自觉躲开。

“我们会赔你一支的。”父亲平静地说。

“不用了。我们也不缺这一支口红,用过就用过了,迟雪这么喜欢,送给她就好了,也算是和我女儿交个朋友是吧。”

“我会赔的。”父亲再次重申。

迟雪看不见父亲挺直的背影,却看到他突起的脊梁,父亲的话语那么铿锵有力,每个字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

迟雪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面庞失去血色,仿佛所有血液一下子都涌上脑袋,将她冲撞得一片空白。

她在懵懂之中,明白了什么。

放学,父亲推着自行车,迟雪心怀愧疚地走在后面。

父亲并没有责怪她,在路上,也不提一字,迟雪觉得自己失去展示委屈的机会了。

她想自己会这样灰心丧气地回到家,在父亲和老师的心中,她永远犯下一个爱慕虚荣偷东西的错误。

到转弯的路口,父亲没有停下来,而是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迟雪一愣,才想起自己要赔给那个女生新口红,她心里咯噔,听说要五百块钱一支。

他们走入门店,里面的工作人员训练有素,人不算多,可父亲又迅速被沉默包围,低头缄口,开始买起同款的赔偿品。

他又抬头,看向女儿,他看出迟雪的心思,尽管女儿口上心不在焉,实际还是羡慕渴望。他对女儿说:“挑一支吧。”

迟雪滞顿,她没想到父亲说出这句话。她已经让父亲出了五百多块钱,现在父亲还要给自己买口红。

父亲低着头,拿出那支口红和售货员交流,售货员很快就给他找到同款。

迟雪一个人站在一旁,又像是罚站般,她再次无助。

她抬头看着满墙满柜子的口红,都是她没见过的,目不暇接,口红下面的价格牌,每一寸目光都心肉疼。

售货员见到迟雪手足无措,热心给这位漂亮小姑娘推荐起来:“小妹妹,你喜欢那个颜色啊,可以试试的。”

迟雪下意识退后,望向父亲,父亲还在柜台前看着。

迟雪只好胆战心惊挑一支最便宜的,只需要114块,可如此,她仍非常不安。

不一会儿,父亲问:“选好了吗?”

迟雪手里捏着那支昂贵口红,不敢出声。

父亲看出她的顾虑:“没关系。”

父亲对她不惩罚不责怪,反而奖励自己,这令迟雪无比愧疚,她觉得父亲对自己是那么好,如梦似幻。

她还没向父亲承认错误,还没道歉,她又想起父亲的弯腰的身影,历历在目。她觉得自己错了,真的错了。

结账的时候,父亲在前台安静地等,迟雪听着那串心惊肉跳的数字:“先生您好,这支是155元,这支是114元,总共269元。”

迟雪如此愧疚,愧疚到她只记得这串数字,把五百块钱的说辞抛之脑后。

两支口红进行包装,售货员照例顺口问:“请问有会员卡吗?”

父亲准备掏钱结账,听到声音,半晌,低声答道:“有。”

售货员有些惊讶,没有表露在脸上,她一如既往地微笑工作:“先生,请您报一下卡号。”

父亲回忆好几秒,慢慢地报出一串数字。然后低头,回归沉默。

售货员看见这串卡号,发现是二十多年前的白金会员,积分已经三千有余。积分卡是消费越多,积分越多,等级越高。

收银员说:“先生,我们店最近举办品牌生贺,积分满三千,可以换取一支特典系列口红,您需要看一下吗?”

父亲犹豫一下:“换吧。”

售货员拿出两个礼盒套装,都是绝版的经典,不再流通,售货员粗略浏览购买记录,又道,“或者可以试一试店里的男士口红,也可以用积分换取。”

父亲迟疑说道:“不用了。”

他转头对女儿温声说:“小雪,你来选吧。”

迟雪看着两个美轮美奂的礼盒,心里停止紧张的扑通。尽管父亲缄口不言,半点不透露,可她隐约察觉到些许什么。

买两支口红,送一支口红,她将拥有三支。心情上升到另一个复杂的高度。

她随便,又仔细挑选,回头,看见父亲抬头看着柜壁。

她没在意,只看见父亲伸手摆弄了一下,在面前站许久。

父亲带着她回家,迟雪依旧站在自行车的后面,提着昂贵的袋子,她在店里一瞬间的期待逐渐消失散尽,取代的依旧是不安和内疚。

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姿势,是如此卑微,可晃然明白自己犯错的迟雪,心灵受到极大震撼。

父亲没骨气,身子软,懦弱,没用。迟雪看到他的背弯下去,看到他的弯腰,这两种重影交杂,她第一次强烈感受到所谓的父爱,那作文题材里空泛的父爱,此时此刻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她对不起父亲。

“其实我可以不买。”她小声地说,向父亲道歉。

父亲听到了,停下,回回头。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偷东西的。”迟雪继续道歉。

父亲看着女儿,自行车也停下。

他说:“没关系。”

迟雪一直对那几百块钱心生内疚,仿佛那几百块钱如鲠在喉。那日买的口红,是她人生中第一支口红,数年之后,她几乎快忘清光。

直到回到几十年前,再次看到消失的父亲:父亲抬头,看着琳琅满目的柜台,伸手触摸台上的口红。

她对这个场景无比熟悉,终于,回忆起那日模糊的细节。

父亲的发丝,父亲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迟雪像是在穿透时空,眼底深处掀起关于灵魂的惊涛骇浪。

时间仿佛被分开,每一帧,都是冲击。

是啊,怎么这么熟悉,太熟悉了。

她回忆摆台,回忆每一支口红倾斜的方向,她想起四年级那时,父亲低头看着的模样,他的唇缄抿,发丝下的目光落到一支摆放相反的口红上。

他伸出手,触碰上口红,那是她难以忘却的记忆。迟雪曾经一度认为那是父亲自卑的凝视,拘谨的触摸,可当她后来记起,父亲打破沉默,说出:

“这样摆,才对。”

那不是他的自作多情,也许他在凝视,在茫然,在怀念他的过往,走马灯的一去不复返的过往。

她不断在脑海搜寻,这种莫名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有了答案。

父亲的“没关系”,那句令她迷茫许多日的“没关系”,比她想象中要沉重许多,也要轻盈许多,就如同父亲的过去悄无声息地飘走。

也许那日的事件,几乎和她的偷窃没有关系。只是自己无意之中,在父亲记忆忘却时,再次为他抹上哀伤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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