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什么时候你觉得身边的一切都虚了焦,看不清,只有眼前的影像能投射到心里——这可能是光晕轮效应出现了。因为眼前的此刻的人和事的光太过强烈,周围的其他东西都被淹没到光环晕轮的边缘,不见了。]
付粥靠在车上抽烟,抽了之前揉皱的那根,又和来处理现场的工人借了一根。
雨已经停了有一段时间,但空气的湿雾还没被风吹散,烟头飘起的一根雾还没来得及升上去就被打湿散去了。
不远处,吴白和姚乐天他们还围着陶进缨问长问短,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挨个检查了一遍。
罗钰茵提着一袋东西走过来,拿出一根雪糕在他眼前晃了晃。
“吃吗,小帅哥请客。”
付粥瞥了那根雪糕一眼,有几秒没说话。
罗钰茵干脆把东西塞到他怀里,“爱吃不吃。”
付粥看了眼手上多出来的雪糕,是县里自产的本地货。
他抬眼朝陶进缨看过去,见对方正像散烟一样一圈圈发着雪糕,一边还礼数周到地鞠着躬,多半是酬谢这些人的救援。
付粥又把目光移到陶进缨的左脚踝上。
刚才他失足陷到一个坍塌的弃坑里,把左脚给扭了,所幸那坑不算深,里面也没什么尖锐的东西,这才全须全尾地被拉出来了。
“傻子。”付粥低声念了一句,把头转了回来。
救援队是从县里来的,设备装完车的时候,所有人手里都拿了至少一根雪糕。
虽说是冬末初春,气温却并没有回暖,这一波酬谢显然是“雪中送冰”,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扔也不是,吃也不是。
陶进缨倒是一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样子,自己率先拆了一根吃起来。
见他吃,吴白也跟着拆了一根。
救援队来得急,队医一时没找到冰袋,还是陶进缨自己说可以去小卖部买点儿冰棍儿雪糕来用,于是小卖部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单生意。
见付粥把烟头扔到地上,随手拆开了那袋雪糕,刚走了两步的罗钰茵又转身回来,靠在他旁边,见了鬼似的看着他。
“怎么的,又不怕我给你下毒了?”
付粥没理她,舔了一口还结着一层冰霜的雪糕。
啧。没什么味儿。普普通通的甜。
“哎,那小帅哥大冬天发雪糕,脑子是不是给摔坏了?”
罗钰茵话是这么说着,一双眼在陶进缨身上倒是跑了个八百米。
这几年喝碳酸饮料太多,付粥感觉自己的牙变脆了,咬个雪糕就打颤。
他含着一口雪糕倒吸着气,看到陶进缨正给村口小卖部老板数现金。
一根雪糕撑死了卖一块,陶进缨撑死了买二十根,但这二十元也是个大单。
小卖部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上的衣服仍是冬天最厚的款式,表面却像是没洗净似的板板结结。
“我们都叫他朱大叔,老婆得病走了,没有孩子。”付粥勉强又嗦了一口,把剩下半截塞回雪糕袋里了。
当你实在吃不下什么东西,却又不忍心整个浪费的时候,就逼自己多咬一口,再多咬一口,好像只要剩的不多就和自己关系不大似的。
闻言,罗钰茵看到陶进缨把一沓纸币塞到朱大叔手上。
朱大叔拿着一沓钱有点儿无所适从,还没数就不好意思地笑,“小伙子,哪能这么给,太多喽……”
陶进缨把钱又按到他手里,笑道,“叔,要不这样,像我今天这个情况,咱村子估计不少发生,下回救援队再来,您请他们喝个饮料抽个烟。”
朱大叔愣了愣,显然没算清楚这里边奇怪的关联。
一旁,姚乐天上前拍了拍朱大叔的肩膀,道:“叔,收着吧,邱奶奶屋里那俩个小崽子没少在你这拿炮仗玩吧?邱奶奶让小陶帮她还账哩!”
这么一说,朱大叔也不好再推脱,红着脸把钱收进了口袋。
看到这一幕,罗钰茵忍不住笑了,“明白了,我说怎么这年头还有年轻人带现金出门呢,做微公益啊原来是。”
话音落下去,她又对付粥说:“这篇稿子,你必须给我拿奖。”
付粥斜眼看她,“说的好像拿了奖和你有关系似的。”
虽然是同一个项目,他要写的纪实稿和罗钰茵拍的纪实片毕竟在产品层面还是两码事儿,到时候交上去评审也是两个赛道。
罗钰茵没说话,倒是拿眼睛瞅他,“缓过来了?”
付粥眼睛瘪了瘪,没吱声。
罗钰茵他们接到通知赶到的时候,姚乐天正帮着救援队处理陶进缨的伤,她只看见付粥失了魂一样蹲在一边。听姚乐天说,是付粥及时拉住了小帅哥,不然可能就被泥土给掩住了。
她当下噎在那里,和姚乐天一对视,两人都想起十五年前的事。
一顿折腾,天几乎要黑下去。姚乐天又帮着救援队一起在山坡上布置了一道简易的防护栏,以防再有人误入附近的土坑。
空旷的山坡上,零星几棵树枯枯地把枝干戳在空中,是下过雨的颜色。
如果不是出了这么一档事儿,付粥没准儿还有欲望坐在地上望望星。
想着,他把目光又投向陶进缨。
不愧是医学生,又能有说有笑了,好像刚刚濒死的是他似的。
手机响了一声。是付籽的消息。
一张她和丰盛晚餐的合影,一脸不要钱的乐呵。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付粥抬头,看见一瘸一拐的某人也靠过来。
也没人管管这孩子,下颌上还抹着一道泥印子。
付粥从摇开的车窗伸进手去,从杂物盒里拿了一包湿巾出来。
“喏,擦擦。”
陶进缨接过去,没几秒,又塞回付粥手里。
“我看不见,你帮我擦。”
付粥僵了一下,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只挣扎了一秒,付粥伸手把那张线条锋利的脸转到自己这边,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拿湿巾擦他下颌的泥。
一下一下,付粥隔着湿巾画着陶进缨的轮廓。下颌很快擦干净,他凌空的手顿了一下,又鬼使神差地挪到他鼻梁上,擦着并不存在的泥。
真实的,具体的人。
陶进缨整个人都散发着腾腾的热气,逼退了他指尖的寒冷。
擦哪里,付粥就盯着哪里,但他知道有一对棕红色的瞳仁一瞬不转地钉在他脸上。
“好了。”
付粥移开视线,快速把手撤下来,将湿巾捏成一个团儿,塞到包装袋里。
陶进缨在身侧轻轻笑了一声,忽然道,“一起看看星星吧。”
付粥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姚乐天带着救援队一帮人走了,罗钰茵和吴白几个也搭着车一起走了,把一辆破金杯给他留下。
他指了指某人脚上的绑带,“不能一直这么站着吧?”
闻言,陶进缨被点了穴似的,突然朝他倒过来。
“确实疼。”
诶?这医生脸皮够厚的?
付粥赶紧把他撑住,一只胳膊不知道该往哪放,最终哆哆嗦嗦撑到他肋侧,把人给扶到了副驾驶座上。
大金杯哪都不行,倒是前窗视野还算开阔,刚好能看得见黑蓝的满天星。
付粥把车窗都放下去,雨后夹着泥腥味的风吹进来。
“你和他们说什么了?说你要和我‘看星星’?”
问完,付粥把头偏到左侧,感觉刚刚那冰棍啃得他有点牙酸。
陶进缨在一边闷笑。
“笑什么?”付粥扭头看他。
“我说,‘他有点儿缓不过神,我和他单独聊聊’——他们都知道我学心理学的。”陶进缨没再逗他,正色道。
付粥像触礁一样语塞。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险些掉进坑里的陶进缨没什么事儿,倒是拉人的脸色惨白,像历了个大劫。
沉默顺着窗外的风打转,但就是飘不出去。
付粥开始在身上摸索烟盒。
不是今天。陶进缨想。
有一条重要的原则是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不能着急。陶进缨对自己说。
看着付粥终于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来,陶进缨悠悠道:“抽时间长了牙会黄。”
付老师正捏着烟屁股的手指一滞,从来没觉得这根烟这么多余过。
“啧,你能不能少教育教育我。”自知理亏,付老师说得不算理直气壮。
陶进缨摊摊手,拿眼睛看他。
烟是拿出来了,但是付粥总有种身上少穿几件衣服的感觉,凉飕飕的。
他偷偷朝后视镜瞄了一眼,咧了咧嘴。
还行吧?不算黄呢还。
但是总算把这个刺儿种下了。有那么一秒,付粥差点就想说,行行行,我戒了,要么你也给我送盆花得了。
但凭借坚强的意志力,付粥还是控制住了,没好气道:
“不想吸二手烟你就离远点儿。”
话是这么说,想起某人打了绑带的脚,付粥还是只能自己“离远点儿”。
正要打开车门下去抽,杂物盒里的手机却急促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兔崽子”,陶进缨看出来是付籽。
“这家伙,还给我打电话炫耀今天吃了大餐啊。”付粥嘀咕着接起来。
“喂?怎么的?”
“……”
“往哪个方向去了?”
“好,我去看看,给咸鱼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待在家哪都别去。”
付粥脸色沉下来,把刚塞到嘴里的烟吐了出去。
“怎么了?出事了?”陶进缨问。
付粥摇摇头,把手刹放下去。
“系好安全带,路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