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令遥跟姥姥忙活一上午，把小房子里外打扫了一遍，包括他房间那扇漏风的窗也修好了。

吃过中饭，令遥洗碗时，外面忽然响起几个声音，其中有一个就是陶女士的。

他两下冲完剩下的碗，擦干净手出去，陶女士提着几个袋子站在院子里，旁边是他爸以及他哥。

令遥一看见周卓诚，立马愣住。周卓诚是他爸的大儿子，是令遥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大抵他也不认识令遥，两个人隔着几米对视。

陶女士不是说不回吗？

令遥看向她，陶女士正在跟姥姥讲话，没顾上他。他爸走过来，把他拉到一边，“等一下跟你哥打招呼，不要又不吭声。”

周卓诚可能听见了，往他们这里望了一眼。

令遥“嗯”一声。周卓诚看上去并不想跟他打招呼，他暗想，周卓诚跟他爸一样，长着一张严肃认真的脸，肯定不好相处。

正想着，姥姥从他身边经过，佝偻着背进屋了。陶女士跟他爸面面相觑，好半天，她勉强一笑，过来搂令遥：“小令，怎么样？这几天睡得好不好？”

“你又惹姥姥生气了。”令遥轻叹气。

陶女士也叹气，话里带着遗憾：“没办法啊，她总是生我的气。”

令遥小声地说着：“而且你还把哥带来，姥姥肯定很生气……”

姥姥一直都很介意陶女士嫁给他爸这事儿，不仅是因为他爸这人脾气古怪不讨喜。那会儿他爸还带着个拖油瓶，就是七八岁的周卓诚。陶女士这样委屈自己，姥姥又气又悲，跟她每次见都吵架。

陶女士敲一下他脑袋，打断令遥的回忆，她说：“行了，你快点去哄一下姥姥，让她高兴点，今天过年呢。”

*

戎淮拖干净厨房地板，拎着拖把往外走。戎懿正跟邻居家小男孩一块儿折纸，见哥哥终于清闲下来，赶紧跑过去。

“哥，你会不会折千纸鹤啊？”弟弟从茶几上小心翼翼捏起一只，“胡小华都会，你肯定会吧？”

“‘烨’，不是‘华’。”戎淮还真不会折，但看他如此坚信不疑，戎淮只能硬着头皮说，“会啊。”

戎懿很高兴，眼睛发亮：“太好了！你教我吧！”

“……行啊。”戎淮干笑，随手拿起几张折纸，往房间走，“等一下啊，我去房间拿东西，你先玩。”

“哥……”弟弟话没说完，戎淮一溜烟就没了。

房间里。

戎淮给令遥打视频电话，寄希望于令遥，“嘟嘟”半晌，终于有人接了。不过接的人不是令遥，而是一个面容冷清的男人，看着很年轻。

戎淮奇怪地问：“令遥呢？”

“洗澡。”他很不耐烦似的答。

“啊？”戎淮更加好奇了，“他在洗澡？”

“嗯。”

戎淮一顿，多嘴问：“你是谁啊？”

“你是谁？”他反问。

“……”戎淮默默挂了。

*

令遥一回房间，周卓诚手里拿着他的手机，面无表情。

令遥瞥向手机屏幕，“你干什么？”

周卓诚起初没动，两秒后侧目去看这位弟弟。令遥的脸像雕琢出来的艺术品，干净清润。

周卓诚不知想到什么，倏然眉头一皱。

“自己看。”他放下手机，侧身出门。

令遥感到莫名其妙。

他没多揣摩，去桌子边拿起手机解锁一看，原来是戎淮。他一面编辑消息，一面去关门，眼光一斜，周卓诚还立在外面，神色晦暗不明。

［令遥：有事吗？］

他关好门，心想周卓诚怎么给他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戎淮：你洗完澡啦？］

［令遥：？］

［戎淮：算了，你会不会折千纸鹤？教我呗？］

令遥不知道他学这个干什么，不过戎淮问对人了。

［令遥：嗯。］

“所以说，那个是你哥？”戎淮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千纸鹤，偷偷撩起眼皮看屏幕，“你哥好严肃。”

令遥翻着书，“嗯。”

“哎令遥，乡下好玩吗？”戎淮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你跟我讲讲呗？”

“还行。”他思衬着，“比学校有意思。”

戎淮乐了：“比学校有意思？你也觉得学校没意思啊？”

令遥杵着脑袋，听见他这“也”字，稍稍抬头，眼尾微挑：“也还行。”

“你作业写完没啊？”戎淮想起了语文老师布置的二十篇作文，“过完年，再等几天就开学了，我还一个字儿都没动。”他心想令遥一定写了。

“嘘。”令遥兀然伸出食指，抵在唇边，悄声说，“等一下。”他朝后望一眼，缓慢站起，窗外是几束烟火，在渐暗的暮色中坠落，消匿在天际。

等恢复平静，令遥才开口：“我快写完了。”

戎淮点点头：“厉害。”

“我想起来个事儿。”戎淮凑近屏幕，“你猜猜期末大奖是什么？”

令遥摇头。

“听说，是听说啊，好像是学习大礼包。”

“郝密说他在办公室听到的，不知道真的假的……”戎淮还要继续说，身后“砰”的一声，顿时弥漫开一股硝烟味，“戎懿！”

“先不说了，令遥拜拜。”戎淮看看地上的鞭炮屑，戎懿扒着门框吐舌头，戎淮挂了视频，抄起椅子上鸡毛掸子，“过来！”

*

令遥下楼喝水，小客厅的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陶女士跟他爸在认真地看，周卓诚则坐一边看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姥姥去黄老太家打牌还没回，落桌上的老人机不一会儿就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三点整”。

“小令，去叫姥姥回来睡觉了，很晚了。”陶女士瞥过来，看他一身薄睡衣，皱眉头，“你多穿件衣服，这么冷的天。”

令遥回房间拿上厚棉服和手机，去一里地外的黄老太家。除了自己家，大约每家每户在这天都会放烟花，漆黑山野和空旷长天，被缓慢升起又骤然炸开的烟火点燃，延绵不绝，俯在山野上的屋，忽然如同会行走的夜兽。

黄老太家有四只狗，清一色的大黄狗。令遥一进门，四只大黄狗跑过来，围着他这嗅一下那蹭一下。“姥姥。”他费劲地挤开这一圈儿，里头是一堆老头老太太，还有几个酒气满身的男人。麻将和扔牌的声音很杂，还有老人微哑又沉静的说话声。

令遥并不喜欢这种环境，因此迅速找到姥姥，劝她回家睡觉了。姥姥往他兜里塞了一把开心果，眼睛盯着牌，“嗯好，你先回吧。”

“姥姥，你是不是不想回去看见我爸？”

姥姥动作顿住，她叹气，抽出两张“K”,“小令，姥姥老了，不想总是生气，想活久一点。你让姥姥打牌高兴高兴吧，唉，是不是你妈妈让你来喊我的？”她握住令遥的手，“你回去吧，早点睡，让他们也早点睡，姥姥晚点回。”

二十三点五十二分。

令遥提笔写下今天的心得。

五十七分，他合上本子，准备上床睡觉。

五十九分，手机一振。

他刚打开，消息立刻跳出来。

［戎淮：令遥啊，新年快乐。要岁岁平安，万事遂意。］

*

五点半，天还未亮。房间笼罩在昏暗里。窗外有遥遥传来的几声鸡鸣。枕边的手机班级群里热闹得很，群里是99＋的消息。

班级群在假期一般都很安静，大部分情况是因为红包和开学而变得热闹。明天是开学报名日，一堆要“创造奇迹”的同学在群里冒泡。

百年糊涂：家人们，谁语文读书笔记借俺瞅瞅？

哈哈哈哈：五元一份，谁帮我写？

郁闷姐：英语作业是啥啊？

吴奈无奈了：我知道有一个人，他一定完成了每一位老师的作业要求，他就是！@yy

令遥正做着梦，他在海里游泳，马上要被鲨鱼一口吞下时，眼前冒出个大大的“@”符号，下一秒鲨鱼就消失了。

意识回笼，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叮咚”声。令遥抓过手机，立马有些傻眼：这些人艾特他干什么？

切出班群，下面躺着两个红点，是昨晚，不，是今天凌晨戎淮给他发的消息，他看见了，但太困就没回。令遥点进对话框，是一个视频和一句“早点睡”。

令遥下意识以为又是之前的“如何让一个男人爱上你”，手指点开视频时还犹豫了两秒。

幸好只是一个普通的搞笑小视频。大概戎淮平时喜欢刷这类。

［令遥：谢谢。］

他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干脆起床刷牙，本来想熬粥，但是鉴于他糟糕的厨艺，为避免一家人进医院的情况发生只好作罢。

洗完脸，姥姥嘴里念念有词地过来，大概是陶女士跟他爸走后世界清净许多的缘故，老人家这几天容光焕发，心情奇好。

“小令，下午就要走了，今天中午杀只鸡？”姥姥笑道，脸上褶子更深。

令遥摆摆手，倒掉脸盆里的水，然后提起井边的拖把，往屋子里走，“姥姥，你少打点牌，不要总是十一二点才回家。”

“你又唠叨我，你怎么比姥姥还喜欢教训人！”老人家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令遥隔三差五劝她，她实在不平，板起脸，“我不打牌那我干什么啊？总不能天天种地吧，姥姥都七十多了……”

令遥也有些不平，杵原地不动了，一副要较真儿的样子：“那你还天天打牌打到那个时候？黄老太说你……”

“哎行了行了，黄老太的话你也信真是傻小令。”姥姥小跑过来，轻轻推他进去，“我带大黄出去转圈，厨房里有蛋炒饭，你自己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