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意回屋后,收拾好险险保全的嫁妆。
她想起提及家产时白夫人的欲言又止,问绿袖,
“绿袖,你同喜礼亲近,可有听她说起家里没有余钱了之类的话?”
绿袖正在点谢惟清送的白茶香炭。闻言,手中的火折子紧了紧。
她背对着林楚意,轻轻摇了摇头。
“喜礼也不清楚这些,”
绿袖摆好炭盆,走来林楚意榻边,
“但是姑娘,绿袖想着,无论多么富贵的人家,这些钱拿出去,都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程阿四那幢宅子,谢大公子是赖过去了,但日后必定天天扯皮,这笔钱八成还是跑不掉。还有姑爷,绿袖真怕他在做出什么事来,把白家败光。”
绿袖垂头想了想,似做下决定,抬手负在林楚意膝上,
“和离吧姑娘,绿袖跟你走。天大地大,有绿袖照顾你,一定能熬过去。”
林楚意有些愣。她一心扑在白家债务上,被绿袖一提醒,才意识到,她还有和离的选择。
白夫人说过,只要她想明白了,随时可以放她走。
她现在只要找回白祈雄,就能跟这一切危险说再见。
屋内,白茶轻烟飘开。
担惊受怕一整天的林楚意,终于定了神,后知后觉思虑起这件事来。
她很犹豫。流落街头、自立更生,和白祈雄这个无底洞,她不知道哪个更可怕。更何况白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真心待她的白夫人,她不知道要不要再等一等。
绿袖显然也很犹豫,一想到要走,眼睛都红了。她应该很喜欢白家,这里没有偏袒不讲理的主子,没有嚼舌根的朱颜,还有情如姐妹的喜礼,还有三娃……
然而,她又不忍看姑娘受气受苦。只要姑娘要和离,她无论如何也会放下这一切一起走。
林楚意哀叹一声,轻轻捏了捏绿袖的手,没有立刻做决定,只说,
“不急,我去看看白夫人,万一事情没有我们想的这么糟糕呢。”
绿袖吸吸鼻子,点点头,默默跟着林楚意出了门。
徐伶处置了白展一家,已经回到书房核算起账簿。
院中鸦雀无声,只有书房一处透出浅浅的光。
墙根化开的积雪吹来一股股阴风,檐下两只灯笼悄无声息的旋转着。
喜礼在府中上下盘点收拾,书房外没有下人。
林楚意贴在轩窗上悄悄的看了一会儿。她看见白夫人瘦小一团伏在偌大的桌案上,账簿摊了满桌,只有她手边一小块位置勉强摆着一方烛台。
她垂头凝视着笔下的数字,烛光笼罩在她一头乱蓬蓬额间着的棕褐枯发上。
林楚意正想推门进屋,一声哀叹清清楚楚传来她的耳边。
林楚意从没听见白夫人如此哀愁过,推门的手瞬间顿在原处。
紧接着,第二声哀叹又传来。第三声,第四声……
屋里的人有些焦躁,站起身横越桌案查看着一个个数字,却似乎总不满意。
林楚意便知道了,白家的境况比她想的还要糟糕。
已经没有追问的必要了,林楚意退至檐下,失神的注视着漆黑的庭院,对绿袖说,
“我不能走。”
此时她若离开,对白夫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她在的话,好歹可以力所能及的帮帮忙,再不济,可以陪着白夫人,让她不至于一个人这么孤单。
林楚意虽然向往好吃懒做的神仙日子,但绝非狼心狗肺、没有担当之人。
白夫人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她觉得,这么好的婆母,不能也不应该落得人走茶凉、家破人亡的境地。
“我要留下来,至少等白府度过这次难关再说。”
林楚意对绿袖说。
绿袖轻吐一口气,似乎有点高兴,傻傻笑了起来,“绿袖不懂那么多,姑娘在哪儿,绿袖就在哪儿。”
林楚意看着绿袖,也笑了起来。她用力搂了搂绿袖,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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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楚意思虑一夜,第二天一早,还是拿着凤凰钗又去找了谢惟清。
“谢大公子,我知道这样做确实无赖,但我走投无路,恳求你借我些钱,一个月,只要一个月,下个月白府的收回租金,我立马还你。”
谢惟清瞧了眼死死攥在小姑娘手里的凤凰钗,有些好笑,
“你的嫁妆不是都拿回去了吗?为什么还想当掉它?”
林楚意嘟囔起来,
“嫁妆要供我和绿袖吃喝,不能动。今天是白夫人的生辰,是四十大寿,我还是想送份礼。”
谢惟清点点头,
“四十大寿,确实该庆贺。”
他抄手站在柜台后,垂下一双黑眸,若有所思的看着林楚意,一眨不眨,看得林楚意惶恐起来,生怕自己过于无礼惹得谢惟清生厌。
然而,谢惟清思虑片刻,倒是答应得爽快,
“行,我也该给白夫人送份贺礼。这样,五百两黄金,这凤凰钗我原价买回来,你不吃亏吧。”
不吃亏不吃亏,不仅不吃亏,她还赚大发了!
这凤凰钗就是个二手的,压根值不了五百两。她本想随便当点钱,日后再赎回来,哪晓得谢惟清如此豪气,直接分文不差的买了回去。
况且,当初,她买这钗子,实际,实际根本没花什么钱……
“这不太好吧……”
林楚意想要推脱,谢惟清已经麻利的取出银票递给她,
“无妨。我也喜欢这钗子,正好买回来,留给我以后的媳妇儿成亲时戴。”
“你要娶媳妇儿了?”
林楚意难得听见谢惟清的八卦,今天居然听这位一心赚钱的铁面算盘主动提起娶媳妇儿,瞬间来了兴趣,围着谢惟清跑前跑后,忙不迭的追问起来。
小姑娘小嘴不停,自顾猜测这位被铁面算盘看上的奇女子的样貌家事,因缘际会,将自己逗得眉眼都染上红晕。
谢惟清悠哉悠哉招呼着客人,偶尔不咸不淡回头睨一眼小姑娘,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勾起,未置一辞。
林楚意丝毫不受影响。自个儿在脑子里将谢惟清和他媳妇儿的故事想象了一通,心满意足,只道这凤凰钗算是还对了。
她兴高采烈收下银票,买了一把简简单单的白玉梳,作为白夫人的礼物。
离开前,谢惟清叫住她,
“对了,白公子托程阿四修的那宅邸,虽然于情于理是可以让程老板退货,但屋宅不比其他,原料人工已经投进去,此时再退货,确实是不仁道。所以我打算买下来。”
“你要买?”
林楚意有些惊讶。
她看得出来,谢惟清在帮白家。他若不买,那宅子那么贵,估计很难转手,程老板如何肯罢休。所以,实际就是谢惟清自个儿掏钱帮白家把债还了。
“那怎么行。谢家又不缺屋宅,这么大一笔巨款,实在使不的。”
林楚意拒绝道。
却见谢惟清目光非常坚定,甚至若有似无揶揄的笑了起来,
“这么快就忘了?我可是要娶媳妇儿的,用得上。”
哦对,他要娶媳妇。
那……这么说来……也不是不可以。
林楚意怯怯的撇下双眉,有些犹豫,再三试探看向谢惟清。
看得谢惟清笑意更甚,
“行了,我心意已决。劳姑娘回去告知白夫人一声。料想白夫人应该不会反对。”
谢惟清笑起来时,高耸的眉骨舒展,唇角高高咧开,看上去真挚又单纯,甚至有些憨傻,没有半点满心算计的老板模样。
林楚意看得出来,他是真心高兴,便也就放下心来,衷心祝福起谢惟清。她说了些恭贺新禧的吉祥话,一蹦一跳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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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林楚意兴高采烈,想着要同白夫人好好八卦一番。
然而,她一踏进白府,就被府内压抑的气氛冷得抖了三抖。
绿袖围了上来,
“姑爷找回来了,关在后院。”
林楚意瞬间冷下脸色,抬步向后院喧哗处走去。
嚎叫来自后院香樟树下一间草丕房子。林楚意忍着谩骂、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过去。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应该是白祈雄喝完吐、吐完喝,满身酸臭混合着酒肉臭。
家丁刚刚将白祈雄押进屋,满头大汗,正在给木门加上层层锁链。
透过门缝,林楚意看见了白祈雄,衣衫褴褛,发如蓬草,整个人没有一点精气,勾肩驼背,如一摊烂泥。
她不明白,分明是和白祈安如此酷似的一个小伙子,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模样。
白祈雄也看见了她。他停住了叫嚣,飞身扑向木门,一双眼睛喷出怨憎的怒火。
他抬手指向林楚意,似乎想骂,家丁为防止他伤害少夫人,眼疾手快关紧木门。
那双吃人的目光,跟着消失在门后。
林楚意在原地默默的站了一会儿。
她看得出来,白祈雄已经无药可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那一刻,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书中许给她的幸福恩爱,估计是再也不可能有了。
但,或许是这段时间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袭来,她内心深处已经提前预想过这样的结局,此刻,她心里虽有遗憾,却不再有当初错嫁时的绝望。
她的心念已经变得很坚定,她只想专心帮助白夫人渡过难关。
林楚意无限怅惘的深深叹息一声,转身寻白夫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