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乐回到傅纾住所就躲进浴室，晚间医生说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荡。

她对癌症一知半解，只知道大多数都是绝症，但也并非药石无医，很多时候，通过现有的医学手段，积极治疗还是有一定存活率的。但是，妈妈放弃化疗，放弃那些积极手段，一切就显得无解了。

“为什么呢，妈妈……”都乐望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兀自喃喃。

笃笃笃。

傅纾：“乐乐，要出来了吗，况滢过来找你了。”

小崽子很配合，挥着小手啪啪拍门：“姨姨，吃饭饭了，姨姨！”

直到把自己看得也陌生，门外传来一大一小的询问声，都乐终于从难以自拔的失神中抽离出来。她胡乱冲了把脸，感觉清醒了些，这才吁口气，开门出去。

方开门，都乐便被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抱住了双腿，小崽子显然还没有学会太多词汇，只一声声唤着“姨姨”表示自己的欢喜。都乐的心一时软了又软，她弯腰抱起况滢，也轻轻朝傅纾摇摇头，倏尔展颜，示意自己好多了。

傅纾端着的双肩骤然放松了些，她弯弯唇角看着小姑娘：“况滢买了好多吃的，她还没有吃晚餐，再和她一起吃一点好吗？”

都乐不无不可，抱着人随傅纾去了。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吃晚餐，尽管晚间在母亲那里也没吃两口。但是，叶榆和小况滢为什么大费周章跑到傅老师这儿吃晚餐，她不是不明白。

她不能再让傅老师操心了。

周季安的情况叶榆多少也了解，紧觑了傅纾一眼，见人微微摇头，心知眼下确实不适合嘘寒问暖，便按下不表。本就不大的客厅随着众人的沉默一时安静不少，只剩下天真无邪的小崽子一阵阵缠着都乐要投食的笑闹。

到终了辞别，叶榆也未能说出点什么，她好像有点理解傅纾的无措了，有些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沟通是一门艺术，她也怕一不小心就戳了都乐的心窝。

未入酷暑，夜风还是阵阵寒凉，穿过未关紧的窗户缝隙，霍霍作响，像鬼哭狼嚎，又像傅纾藏在唇齿间的安慰，诸多顾忌，哽塞难言。她起身去阳台，取了昨日为都乐准备的换洗衣物，递到仍有些呆滞的小姑娘手中：“先去洗漱好吗，你很累了，剩下的事情，我们等会儿再说。”

都乐点头，表情木讷地又朝着浴室去了。

傅纾怔然，眉间隆起褶皱，小姑娘身上的生气仿佛随着况滢离开一下子又被抽完，一令一动，活似提线木偶，她看得实在焦灼。像是心□□生生被锋利的提线豁开了口子，她终于忍不住三两步追上去，一把将刚转身背对自己，眼角就已经挂着泪的小姑娘揽入怀中：“别这样，为什么要自己躲起来哭呢，别这样好吗，乐乐。”

她抬手松开小姑娘紧咬下唇的力道，轻抚那唇上印出的血色，有泪液不断地淌过她的指腹，带着肌肤表层的阵阵颤抖，怎么都拭不干净，傅纾深压在眼底的疼惜一闪而过，那些刻意营造的年长者的冷静形象几乎崩颓。

她听见自己说：“别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硬邦邦，没有什么人情味，还不敢承诺，你还有我。

她太了解都乐了，因而束手束脚，有时候过分的了解往往也是亲密关系的弊端，她有把握陪都乐走出这段阴霾，却不想这个别扭小姑娘觉得这是一种施舍。

她那么骄傲，肯定不想要任何人的怜悯，所以，一回来便悄悄躲起来舔舐伤口。所以，方才她们心照不宣地憋下了所有宽慰人的话。可这显然也不是最好的办法，傅纾一时深感无力。

都乐的到来丰腴了周季安的精神世界，但并没有让她的身体状况有明显转机，健康不是财力能强求的幸运，到了月底，周秉全一家也来了北城，他看着姐姐枯瘦的模样，说也不是，怪也不是，学医的人，自然知晓这种病的厉害，看着姐姐在都乐面前硬撑着忍耐痛苦的模样，周秉全几次红了眼眶。

这期间，李东炜联系了都乐，她分配的城市出来了，确实是D市一个小镇。都乐有些犹豫，那边通知八月报道，但是北城这里自己显然是走不开的。

都乐打电话时没有避着周季安，亲妈听了一耳朵“请假”、“D市”之类的字眼，心里便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公家有公家的规矩，儿女情长在这么大的项目面前确实是不该，周季安拉过都乐，很明确说了不希望她因为自己的事放弃工作的安排。

“我走了以后，你总该有自己的生活的。”周季安对于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非常坦然，她答应傅纾来北城治疗，无非是想续些时日，看女儿的工作安定下来，也给她一点缓冲时间，所以她绝不会赞同都乐轻易放弃。

“妈妈，我……”都乐忽而语塞，其实不是不知道周季安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是这么直白的提及“死亡”，多少让人难以接受，她本能地想要逃避，总觉得周季安下一句话就要将一切摊开了说，甚至，无比理智地将她赶去工作……

都乐不想深谈这个话题，慌忙借口找护士换针水仓皇离开病房，颓然蹲在了一墙之隔的门外。

又过了两日，周季安刚熬过一阵低烧，看着精神了些，都乐将母亲托付给舅舅和傅纾，只身回了趟F省。

工作和陪护的矛盾总是要解决的，傅纾让她回F省同李东炜了解一下最新的政策情况，正好她当时走得急，学校里该处理的事情也需要结个尾。

她记得，季安阿姨提过，F大的毕业典礼就在这两天了，都乐还是优秀毕业生代表。周季安目前的情况已经不适合长途奔波了，傅纾上次去医院，有意陪她一起回F省参加毕业典礼，好歹是小姑娘人生中重要的时间节点，她不想都乐错过了，抑或觉得失落。

可是，都乐拒绝了，周季安情况不好，她一点喜庆的兴致都没有，何况，这段时间麻烦傅纾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都乐愈发清晰自己在傅纾生命中扮演一个累赘的事实，她还怎么敢有那样的奢求。

傅纾拗不过，隐隐也察觉都乐已经生出“怕麻烦她”的心思，这种礼貌性的排斥让她着急又无奈，只能歇了陪她去F省的念头。

又一次送小姑娘去机场。

明晃晃的地下车库有些安静，熄灭的发动机渐渐平复耳畔的喧嚣，临下车前，都乐突然有股冲动，她转头问傅纾，关于工作，自己该如何抉择。

这刚好也是傅纾最近几次犹豫，要不要跟都乐聊聊的事，她抓着方向盘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了些，可刚要回答，都乐已经着急忙慌地解开安全带，笑着告别了她。

她又在同一个地下停车场静坐许久。

傅纾记得的，上一次也是在这里，她硬生生地选择对都乐的情意视而不见，一阵怅然。这一次，她终于想通要留住这个人，却没有敞开心扉的恰好时机。

又或者，机会常常有，只是她没敢抓住。

傅纾一时懊恼，方才叫住她就好了。想对小姑娘说，去不去西部，并不是周季安不许她放弃的症结所在，季安阿姨只是想要她积极阳光一点，更好地面对没有自己的将来，如果可以……留在北城也挺好。

北城……有她呀，她能够守护都乐的。

繁杂的念头在眼前逐个跳跃，总没有一个无私又特别的说辞，能在生死和大义面前平衡自己的所有需求，傅纾心里陡然一酸，泛着光亮的手机屏幕又暗了，对话框里那一句挽留，没有删掉，也没有被发送出去。

只是没想，都乐不过离开几天，周季安昏迷了。

彼时，都乐正坐在李东炜的办公室里阐述原因，中年干部点着根烟，眉头久久没有散开。小姑娘跟着自己干事两年多了，确实是个务实的苗子，错过这一班车，不代表将来没有发展空间，但是，要走仕途的话，注定是错过一个非常好的晋升渠道。

他想起老领导在政审环节透露的一点点关于她父亲那边不可查阅的情况，这事儿不常见，倒像是某种特别的提醒，李东炜多少能猜到点。不管老领导说这话是否有心，但都乐的成绩总归是自己考出来的，不沾丝毫亲故，如果顺利的话，几年后说不定真能带出个像样的徒弟，李东炜是不愿意放弃的。

这事儿他琢磨了两天，趁着结果还没有公示好说歹说在分配环节找到个调整办法，给都乐多寻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只不过，气候相对较好的D市，都乐是去不成了。

眼前的小姑娘个把月没见，家里出事，消瘦一圈不说，人也有些一蹶不振，李东炜掐灭了烟，原想说她两句，知晓情况之后也没什么好言语的了。

他大男人一个，实在不怎么会安慰人，又想着这种情况确实令人遗憾，思来想去间正想着说点什么，不经意瞥到前些天女儿落在办公室的糖果，干脆借花献花般往都乐手里一塞，交代她往前看，又提点了下上岗问题：“大项目不是儿戏，确定参加了就不能思想散漫，有始无终，这种行为堪比逃兵，知道不？最近就不用往团办跑了，有事儿我会通知你，回去好好陪陪家里人……”

都乐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句，神色淡淡地点点头，攥着盒糖果，木然离开了团办大楼。

她没有心思参加学校的毕业典礼，那样的青葱喜悦与自己格格不入，于是托程珈将自己的离校手续一并办了，退租F市小屋，便匆匆往北城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