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
祝烬拆下了信鸽上的纸条,寥寥一扫,这纸条便被揉成了团,被祝烬紧握在手中。
身后的侍卫知人皇震怒,跪倒一片在地,头紧贴地,生怕招来杀身之祸。
“传,太师尚宇则,户部尚书王添元即刻进宫面圣。”
压制着怒气,祝烬吩咐了这样一句话,而暗处的祁颂移至到了他身后。
颇为俊逸的面容上有着一个墨色的印记,是守卫人皇的暗卫象征。
尚宇则太师和王添元一同进宫,太师略微弓腰,王添元行跪拜大礼。
“臣,拜见陛下。”
祝烬并未应声,侧躺在龙椅上,权当没听到。
待一盏茶凉宫人前去换盏时,祝烬才慢慢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开口道:“给两位大人赐座。”
许是祝烬的话太过平淡诡异,王添元心里犯怵,哆嗦着正欲坐下。
“王大人,此番朕吩咐户部拨出赈灾的粮款,每处郡城都发放到位了吗?”
屁股还没挨到椅子边,祝烬的话就让他再次膝盖弯折,跪在了地上。
“自是按照陛下的吩咐行事,户部上下官员都不敢松懈半分,连夜清算款项,确认分发到了每处郡城。”
王添元虽是胆颤,可太师坐在身边,他觉得有所依靠,也不至于吓得说不出话。
“那朕怎么听说,西部二十郡有不少地方饿殍载道,哀鸿遍野。”
“你这个户部尚书当得果真称职,连赈灾的粮款都敢贪污。”
祝烬端起一盏茶,半揭杯帽,细细品着茶香,神色自然。
跪着的王添元却是吓破了胆,叩在地上急忙地辩白。
“陛下,户部各个款项都经由太师过目,万万出不了岔子,定是下方的官员层层克扣,贪污银两,还请陛下治臣御下不严,管制不当之过。”
“好个御下不严,管制不当。”
“王大人巧舌如簧,舌灿莲花,三言两语就从贪污银两扯到了御下之术,按照王大人的说法,岂不是朕这个上梁不正,你们这些下级官员才歪,要不要也治朕一个御下不严,管制不当之罪?”
王添元自知失言,连着自行掌嘴,而一旁的尚宇则太师却稳坐在侧。
他心知肚明,这个人皇侄儿这是在杀鸡儆猴,是在暗涵自己。
不出所料,祝烬不屑与王添元多费口舌,罚了两年的俸禄,还要抽出自己的家底用以贴补赈灾银两,随后吩咐他自去殿前领五十大板。
王添元被架着出去,片刻后就听见殿外传来利落的挥板声和他凄厉的惨叫声。
尚宇则起身拱手,“不知陛下是要治臣什么罪?”
祝烬倚靠在龙椅上,手中握着茶盏,稍稍前倾。
“你不知道?”
他的目光锁住尚宇则,似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啖肉喝血。
尚宇则略微思考,气息仍是沉稳,“臣的确不知,陛下有话不妨直说。”
只听见脚下一阵碎裂的声音。
祝烬将手中的杯盏摔了出去,砸在了尚宇则的脚边。
茶水溅在了他的衣裳上,布料上的水色深浅不一,形成了茶水渍。
“南安郡城中,发现了大量私藏的火药,这件事,太师果真不知情吗?”
南安郡城中私藏大量火药,也难怪祝烬这般动怒。
火药的制作需要大批钱财,运输又得贿赂一干朝廷官员,除了祝烬,也就只太师尚宇则有这个能力暗自疏通。
且王添元任职户部尚书,家产万贯,是人界名副其实的第一富豪,有他的财力加持,尚宇则是既有财力又有能力,是这批火药主人的不二人选。
刚才的小惩大戒原来是在这儿点他呢。
只是可怜了那王添元,不明所以地就被教训一番,只为了祝烬出一口气。
“若真是臣的手笔,陛下认为臣要借这批火药,协助御宣王祝珹登位?”
“这是万万没有道理的,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如今也是稳坐高位,臣有什么必要,给自己背上谋朝篡位这项罪名呢?”
祝烬仔细观察他的反应,手撑在了案台上,“可是,你的军师出现在了南安。”
尚宇则老成持重,听了这句话之后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余岁本就是南安人士,前不久向臣告假,说是开春了要回家祭奠父母和祖宗,臣并没觉得有何不妥,便应允他还乡,顺便让他监查南安郡城的修缮情况。”
“哦?”
祝烬倒是觉得有意思的很,“这么巧啊,你竟也舍得你那军师还乡?”
“百善孝为先,就算再舍不得,臣也不能驳了他一片孝心不是?”
滴水不漏,祝烬找不到错处,只能就此作罢,放了尚宇则出宫。
他踏出殿门,看见门前还在继续受罚的王添元。
垂头散发,衣衫不整,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尚宇则投去了悲悯的一眼,随即快步离去。
这事不能声张,也是不好调查的,两人分开查探了好几天,才发现不止那一处,还有将近十几处的藏匿地点。
每日清晨装有生米的木桶被运进郡城中,每日傍晚便将空桶运出郡城外,这火药的运输便是这样朝入暮出。
而这南安郡城中心的苍源城,应就是火药的运输枢纽。
孟帷在内心盘算着,余岁和祝绾都说仔细查探过这些木桶,按照他们一丝不苟,事事周全的办事态度,察觉出木桶的厚度问题应该也不是难事。
可为什么两人斩钉截铁地保证并无问题。
而且孟帷细细回忆当时的细节,甚至还有种被两人合伙诓骗的感觉。
“将军,可是有哪里不妥?”
余岁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
回过神来一想,这想法真是不可理喻,没有根据之谈。
祝绾对余岁的态度,不说深恶痛绝,至少可以归为讨厌,若是她发现了余岁有不对劲,巴不得明摆着指出来昭告天下,怎么可能与他有这样深厚的默契?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的伤要不要紧。”
孟帷从心底觉得自己多虑了,随意地找了个说法搪塞了过去。
余岁的眼波一动,深深地望着孟帷,慢慢地将视线移向了晴空。
他抬手挡在眼前,阳光从指缝间漏进来,落在他略带哀伤的面容上。
“快到春分了,这日头照得人很暖。”
“可这样好的阳光,我都没有见过几次。”
孟帷心里莫名生起一刹那的慌张,他低声询问道:“阿岁,你刚才说什么?”
“将军,在下这一生没有天日,若是有选择,在下想为自己活一次,与将军一起。”
他让自己沐在阳光下,像是一只贪心的小兽,贪恋着这个世间的所有温暖。
孟帷反复斟酌这几句话,想着要对他再好一点,藏在了心底,却暴露在了眼里。
他像余岁一样闭着眼,任凭暖日撒在身上。
只是他没有察觉到,余岁在他闭眼后,一直凝视着他,眼中竟是眷恋,哀伤不自已。
只是几眼,余岁重新抬头缓缓闭目,仰天一圈银光。
“将军……”
在他消失之前,眼角滑落一滴泪,隔着尘世落在了地上。
刹那间余岁睁开眼,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无事发生。
孟帷听到刚才那句‘将军’,应了一声,接着又没有下文,睁开眼询问道:“阿岁,怎么了?”
余岁伸了伸腰,右手放在左边肩膀上,眉头紧皱,似是痛极了。
孟帷着急,手扶住余岁的肩膀,几近将余岁拢在了怀中。
“都是我不好,你受伤了这几天还让你如此操劳,我们快回去休息吧。”
岂料余岁抬头对着他笑,挑着眉,“这般关心,帷帷怕不是看上了哥哥?”
“胡扯。”
孟帷可是当真了,现下看他这样逗趣,才明白刚才的那番是故作姿态。
但他不放心,还是想要亲自查看一下伤势。
回到官府的房间后,尽管余岁再三推辞,孟帷仍是一层层扒开了他的衣服。
直到最后一层时看到溢出的血迹,他有些恼怒,“你刚才做什么玩笑姿态?”
余岁仍是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兀自叹了一口气,“帷帷太聪明,哥哥都没骗过你。”
任由孟帷为他上药,门外听到叩门声,孟帷向房门的方向投去恶狠狠的一眼,随即敏捷而轻柔地为余岁整理好衣物,前去开门。
是裴听雨。
他弓着身子,等待孟帷转身后才跟着进屋,恭敬地行礼后,说明了来意。
“孟将军,余公子,小人听闻余公子受了些伤,最近还是不要过多地外出为好。”
“小人知晓二位大人的善心,但灾民情绪不稳,容易发生暴动,在小人的管辖之地上让余公子受伤,小人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今日特地送来了上好的伤药,若二位大人有其他官务,尽管吩咐小人去办即可。”
“不便打扰余公子养伤,小人告退。”
裴听雨恭敬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裴听雨能说会道,这番话说得既合理又毕恭毕敬,一则打探我的伤势,二则限制我们的行动,三则试探我们的用意。”
余岁在裴听雨关门后倚靠在床上说道,像是有些难办的模样。
“顺道还给我们提了个醒,这南安苍源城是他裴听雨的管辖地盘,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识时务一点,以免自讨苦吃。”
孟帷叉着手在胸前,后背倚靠着房门,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写着一身的“冥顽不灵”。
“帷帷,过来。”
孟帷走去坐在床沿上,听见一阵铃响。
低头一看,余岁的手中握着那个双耳宫铃。
“你这宫铃修好了?”
余岁点头。
“不喜欢的东西也整日戴着,许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
孟帷想从他的眼神中得到答案,而他笑着赞许。
“帷帷怎么这么聪明。”
“这个宫铃许是不太吉利吧。”
余岁笑着抚上宫铃,悠悠地摩挲着。
“可这也是父母留给我的东西,从小就带在身上了,只有一直佩戴在身上,才能永远记得那段岁月。”
难以割舍,舍弃不下,像是一个经久的咒,缚在了身上。
孟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了解余岁的身世,而这位公子又不肯主动提及。
他闭口不问,便是在等。
在期许余岁亲口告诉他关于自己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