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书觉得,孙羽比自己还像个理想主义者。
——不过她至今不觉得自己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她也爱钱,很想赚钱,很庸俗的。
这种在无数挫败与落魄堆积中走出来的人,还带着这种纯粹的情怀,宋云书就有些不忍心看着他露出失望的眼神。
“我会买下,但不是建竹下斋,而是建一座新学堂。”
孙羽如释重负地眼前一亮,可不过须臾,那种欣喜若狂的情绪又被淡淡的愁绪取代,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轻声说:“那样很好。”
宋云书的眼睛总有种仿佛能望进人心底的魔力。
她勾起唇角笑了笑:“等新学堂建起来,我希望你能到学堂里教书,刚才听你讲了《硕鼠》一文,讲得很好。”
“女郎谬赞了。”孙羽笑着婉拒,“不过还是不必了。”
他极痩,个子还高,又没怎么锻炼过,看起来就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但他又偏不是弱不禁风的性子。
宋云书摇头,眉目弯弯地跟他说:“还是要的,毕竟那个时候孩童都进了学堂念书,你总不好在外头‘游手好闲’罢?”
孙羽愣住。
饶是如长清书院有教无类也是要收束脩的,只要是收束脩的学堂,都没法子最大化的让适龄孩童入学念书。
——还得算上就是有条件,家里也不许出来念书的。
宋云书这句话完全说得上是“异想天开”。
可她这样语带调笑的说着,就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无足轻要的小事,而雁娘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仰头看她,眼中尽是濡慕与信任。
孙羽鬼使神差地也听了进去。
老妪听半天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见他们似乎聊完了,连连张罗道:“时候不早了,我看你们呀,都跟我家去吃顿便饭才是!”
宋云书这次没再推拒,含笑挽起老妪的臂弯:“那就听您的。”
雁娘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只有孙羽被落在后头,怔忡了半天才小跑着跟上去,常年不太锻炼的青年人生生地憋红了脸,差点岔了气儿。
他却还在鬼使神差地想着——
女郎扶鬓轻笑,语带打趣时熠熠生辉的眉眼。
【……宿主,我要提醒你一下,他不能定为攻略对象之一噢。】
【我没说他是啊。】
宋云书的心声理直气壮,哽得小乙数据流都顿了顿。
【那您把他招入麾下做什么?】
【因为我缺人啊。】
她理所当然得很。
【可您有这功夫不如多找个可攻略对象呢……】
【小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乙的碎碎念被她打断,一不小心又被她带进了沟里。
【俗话说得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100人再怎么给我当牛做马也撑不起我这个越来越大的商业版图好吧,而且人还难找,太难指望了……】
小乙懵懵懂懂地听了一大堆,最后无言以对地总结。
【……谢谢您,现在还愿意长篇大论地敷衍我。】
回答它的是宋云书越来越放飞自我的心声。
【知道就好。】
【……】
算了算了,小问题,反正它的宿主从来都不是个会按常理出牌的人。
……习惯就好。
*
关于办学堂的想法本来还没那么坚定,毕竟策划案都难产了不短的时间,宋云书自己也没料到考察学堂废址这一行,能给自己带来新的思路。
要说招生性别限制、教导理念抉择这些问题,她发现自己其实完全不用去抠细节。
大框架确定了,策划案也就好写了。
宋云书连夜写出来一份新的策划案草稿。
若不是冯引阑被雁娘月娘赋予了重大使命来找她,她恐怕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再“废寝忘食”上好几天。
——主要是怕她工作强度太高,猝死当场。
冯引阑亦是才从赶完稿的昏天黑地中清醒过来,端着餐盘打着哈欠闯进了书房的门,将食物怼到了宋云书的面前,夺过她的策划案。
秀气内敛的女郎霸气侧漏地颐指气使:“吃。”
还处在精神振奋状态的宋云书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还真就听了冯引阑的话,开始一口一口地吃起了餐点,中途还伸了个懒腰。
冯引阑随手翻了翻手里的稿子,去看她的脸色,笑了一声:“你也不看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叫雁娘她们担心得很呢。”
灵感这个东西来得突然。
宋云书本是打算第二天再着笔,谁知道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脑子里都是“宏图大业”,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亢奋。
然后她就摸黑来到了书房奋战。
再然后,一不小心天就亮了。
再一不小心,天色就又要暗下来了。
好在前段时间处理了大部分事务,这关上一天半也影响不了什么,更没什么人会闯进来看见她衣衫不整的样子。
——她还穿着雪白的中衣,外披一件大袖外衫,头发用一根绸带松松地系在脑后。
若非有些苍白的脸色和青黑的眼圈,看起来还有些海棠春睡的味道。
宋云书的脸上本还有些兴奋带来的潮红,但随着冯引阑推开了窗,慢慢就被吹进来的清风吹散了,人也清醒了不少。
她斜眼睨冯引阑:“你就不担心?”
“不担心。”冯引阑不假思索地答。
宋云书就皱了皱鼻子,只当手里的点心就是冯引阑,恶狠狠地咬上一口:“好呀你,说好的好姐妹,都不在乎我死活的。”
生生死死地毫不避讳地往外说,却都是明晃晃的打趣意思。
冯引阑凑上去端详她的脸,笑嘻嘻地拧她的腮帮子:“通宵写东西算什么?你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熬夜都是小事。”
据说文艺工作者的灵感更容易在半夜迸发。
宋云书见过半夜亮灯爬起来作文章的雁娘,也见过为了赶稿“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冯引阑,倒是颇为赞同这个说法。
见她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冯引阑登时笑意更甚。
“偶尔熬夜是没什么,一直这样就不行了。你也要晓得,我可是会正经吃饭的,熬夜之后也是会睡个安稳觉回来的。”
宋云书喝完粥,好声好气地应:“知道了。”
“行,”冯引阑也不再多说,点点头,晃了晃手里的稿子,“说吧,这次的新想法是什么样的?也让我听听值不值你这样熬夜。”
宋云书顿了顿,向她娓娓道来。
在学堂废址上孜孜不倦教书的孙羽、用横倒树干当座椅还自得其乐的孩童,都让宋云书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或多或少带着些狭隘。
这个时代人人都苦难,她能做的或许可以更多。
于是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希望工程。
一项诞生于二十世纪的东方,让后人为之称颂不已的教育工程。
在庐江时她设立了奖学金与勤工俭学,有了“校招”的雏形,之后又开始试着进行职业教育培训,效果都还不错,接下来的方向或许可以试试希望工程。
——免除所有学杂费,只为能普及教育。
而在这个朝代她还要做的,是让男生女生都能进入学堂念书。
“……很宏大的想法,”冯引阑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复杂,“但是就算竹下斋眼下的收益不错,要支撑起这样的事业也非常困难。”
那个时代推行希望工程是由国家主导,不愁资金渠道,自然会轻松许多。
宋云书知道这个道理,也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她喟叹道:“引阑,我们可以慢慢来。从南金巷子建起第一个学堂,教养出那七八个小孩开始,慢慢地再去建第二座、第三座……”
冯引阑想了想,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一共要建多少座学堂?”
“我不知道。”
宋云书很少给出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可就是这样的话,她说出来也是沉静又坚定的,好像没有什么困难能拦住她。
“至少……竹下斋开到哪里,学堂就会建到哪里。”
“云娘,我不是不想看到那一天,可是,”冯引阑说这话时终于像个二十多岁、已历经千帆的大姐姐,而不是会和她嬉笑打闹的小姐妹,“可是这不该是我们去做的。”
宋云书没说什么,却像是在无声地反抗。
冯引阑搬了个椅子靠过去,倚在她的身边,轻柔地跟她讲:“大雍已经很乱了,偏安一隅明哲保身就很好,你做得再多,或许都会是无用功。”
其实关于大雍军队在西北节节败退的传闻早就漫天飞了。
饶是闺中女儿家,或许都会在不经意间听去几分。
只不过江南还算得上安稳,就没人当一回事。
宋云书眉间轻蹙:“正因是乱世,我才想着叫外头流离失所的孩子也能有个去处,在学堂里好歹还能有些安生日子。”
“云娘,也正因我当你是知己,才想劝你莫要去趟这浑水。”
冯引阑握紧她的手,低低地叹了一声。
宋云书却只觉出她的指尖异常冰凉,想说的话一时间也顿住了。
冯引阑面带怅惘:“你知道,我是个寡妇。你大抵不知道,我的夫婿就是想着保家卫国参军去了西北,死在了匈奴人的手里。”
宋云书怔住,反握住她的手,不自觉地呢喃:“你们……”
“我与他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冯引阑的眼角隐有泪光,她却笑得仿佛是落雪枝头绽放的花,语带雀跃,“成婚三日,他随军出征,就再也没回来过。”
年少时的甜蜜如一场幻梦,轻易破碎在金戈铁蹄之下。
宋云书的手都在轻轻地颤抖,试图传递给冯引阑一些温度。
冯引阑冲她笑了笑,不大在乎地擦去泪水,道:“所以,云娘,不要去做什么大事,这年头光是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宋云书却还是摇头:“引阑,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