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闲高强度的教学已持续了大半个月,程绪宁每日除了学还是学。
她今日头疼,可布置的文章还没来得及写。
平日打趣张嘴就来,一到要干正事儿则毫无灵感。
她此刻在景宸对面坐着,忍不住开口问他:“老师新布置那文章你写了没?评说祀羽出使五国那篇。”
景宸挑起眉毛:“我这不正在写?”
程绪宁眼睛一亮:“你已知道该怎么写了?”
景宸倒没有理她,还在那儿唰唰唰地笔耕不缀。
祀羽的老师是圣人,圣人的事就是天下人都该知道的事。
祀羽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把当时政局搅乱成一团浊水,把几个强国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见目的已成,便翩然回到了自己的快乐老家。最后看客才知,这是圣人老师给他布置的题目。
搅乱政局也好,迷惑人心也罢,目的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国家,让大国没工夫来攻打。
杨一闲布置的文章让程绪宁和景宸评说祀羽出使五国的事儿,本来,这是很平常的一篇课业作文。
课业平常,可是杨一闲不平常。
他说祀羽这一趟完成度百分之百,这类人中龙凤早被夸成了神仙,该夸的早就都夸完了。
杨一闲点明让程绪宁和景宸详加叙述这典故中最让他们着迷的地方,最让他们奇怪的地方,和最让他们觉得有必要学习的地方……
是不是布置的有些太详细了?
这,怎么写?
程绪宁咬着笔杆子看着景宸唰唰唰,唰唰唰唰。
她用笔杆子戳了戳他:“小夫子,我问你,你说为什么祀羽出这趟远门居然能毫发无伤回去?”
景宸想都没想地回答:“因为利益。”
“利益?”程绪宁坐直了身子。
景宸抬起头说:“是个人都知道祀羽这一次来,目的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国家免遭攻打,一个小国使臣前来觐见不过是为了谋求生存,这对于大国国君来说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他们不杀他,是因为捏死一只蚂蚁对老虎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可这只蚂蚁开口就是‘我这儿有个对你有用的法子’……
是你,你听不听?”
程绪宁“噢~”了一声,像是有些明白过来了,她佩服地说:“小夫子,你可以啊!”
她把笔杆戳在下巴这儿,对着面前白纸说道:“祀羽见别国国君,只字不提自己的利益,上来只说对方的利益。有意思……这完全解决了我的问题…… ” 程绪宁用毛笔蘸了蘸墨,在自己面前的空白的纸上写道:“利……益。”
文章但凡有了开头,后面就会好写很多。
程绪宁喃喃说:“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对方的利益,才能让他跟着自己的节奏走。”
她抬起头对景宸说:“也是啊,要是不谈利益,只说自己多么多么可怜,除了唧唧歪歪惹人厌烦之外……又有什么用?”
景宸捧场地叹了一声:“是啊……弱者的眼泪,最是不值得同情。”
他这么说,程绪宁倒是有些小吃惊,她问:“小夫子,这样冷心冷肺的话竟会从你嘴巴里说出?”
景宸见她面带好奇,不由轻声回答说:“这话有什么不对吗?弱者的眼泪与哀求最具有迷惑性,因为你根本无法分辨他究竟是真的顺从,还是因他自知无能,不得不虚与委蛇罢了。”
程绪宁心里咯噔一下:大哥,只是随便聊聊,你怎么这样严肃。
不过话说回来,景宸心性甚是刚强。
这样的话,没什么经历的人可说不出来。
程绪宁停下笔,她看着对面坐着的景宸,他有几根呆毛没被扎进发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紧抿,专心地写着字。
写个作业而已,怎么看起来这样严肃。
嘴巴一张,说出来的话又好似六月飞霜。
程绪宁突然有些好笑:装,你在装。你装作铁石心肠,可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其实什么样。
女孩儿开口笑说:“你说话这样冷冰冰,要是一般人我也就信了。可我遇难时遇到你,你对我不是很好吗?”
不像没有同情心的样子啊。
景宸停下笔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他硬邦邦地回答:“你不一样。”
程绪宁奇怪地说:“我哪儿不一样?我遇到你时那番处境,堪称全天下最软弱之人了!是个人都没我惨呢。”
景宸笑了笑:“你那只是柔弱,并不是软弱,我看你还得继续习字,这词语的意思都搞不清……”
程绪宁刚要开口辩驳,只听景宸又说:“真要说起来,你算得上是我见过的最不软弱的人了。”
被夸赞了欸!
程绪宁心里得意,她笑眯眯地看着景宸。
大王恩准你接着往下说。
景宸颇有灵性地继续说道:“你这样倒霉,可你一直很坚强,当你遇到困难时你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解决,不管是在山洞里还是在树林外,要是我没记错,你可连一句丧气话都没说过。”
程绪宁点点头认可道:“表面上看确实这样,不过我心里其实一直都很想骂人呢。”
景宸哈哈大笑,他赞同地说道:“谁又不是呢!我被关在山洞的时候我也每天想骂人,心想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只不过到后来连日子都过糊涂了,连今天到底骂没骂过都记不清。”
小夫子终于说实话了,程绪宁很满意。这份友谊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的,她不喜欢假不溜秋的东西。
开始说实话的小夫子,脾气和自己甚是相投啊。
景宸压低声音又说:“我不喜欢当弱者。”
程绪宁轻声回答:“没人喜欢。”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弱者像是蝼蚁,就是一粒沙子落下,都能压得他不能动弹……”
程绪宁想,停,你在说什么?咱俩在说同一件事儿吗?
这个谈话走向,超越了作业的范畴,而她好像还没准备好聊这些。
她才十岁半,十岁半只想知道今天晚饭吃什么。
十岁半,她只希望自己忘记逃难的苦,只去想着糖饼的甜。
“云飞飞昨天被烧焦了。” 程绪宁看着景宸轻声说。
景宸一愣:“啊?”
我们刚才聊的是这些吗?
程绪宁自顾自说:“我昨天烤炉子的时候有些倦了烤来烤去都是那些,就突发奇想、灵机一动,把前几天捡来的松果给扔了进去。”
“然后,它就炸了。”程绪宁非常平静地说。
景宸一时无语,程绪宁又说:“云飞飞听到声音很好奇,就赶紧跑过来看,它靠的有些太近了,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有一簇毛被烧焦掉。”
在景宸迷茫又震惊的目光中,程绪宁补充道:“它胡子卷起来了。”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们不是刚刚还在讨论别的吗?
怎么突然间,我只想赶紧去看被烤焦的小猫?
程绪宁开口邀请:“你想不想去看看飞飞?”
景宸点点头,二人把笔一扔,直直向东阁方向走去。
***
程绪宁一进门,立马将景宸的手放开。
没看见云飞飞的白茸茸的身影,她只能呼喊:“云飞飞,云飞飞!快出来给大家看看你烤焦的小黄毛!”
景宸凑在她身旁开玩笑说:“我要是飞飞,你这样喊让我多没面子,我才不出来。”
“它才不会,飞飞自信第一名,它知道自己不管怎样都好看。” 程绪宁对自家小猫信心满满。
云飞飞果真出来了,不过它看起来有些蔫儿。
飞哥像个大爷一样左晃右晃地朝他们走来,只是它表情有些奇怪,走近一看,欸,它竟对他们翻了个白眼。
“烦。”
突然他们听到一个声音。
谁在说话?
程绪宁看看周围,看看景宸,然后再看看云飞飞,它当着他俩的面又说了一声:“烦。”
程绪宁和景宸对视一眼:震撼,震撼。
云飞飞会说话了!
一闲庄竟然养了只神猫!
***
自云飞飞开口说话以后,程绪宁不费吹灰之力就接受了如今的奇妙生活。
再要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感到有什么奇怪了。
震惊和惊奇的功能已经出逃了,没了,不在她这儿了。
杨一闲还是老样子,像是有今天没明日那样地赶着给他们上课。
知道他心爱的小云云开口说话的那一晚,他晚饭喝了好几盅酒。
云飞飞被他捧在手心里,抱在胸口处,可飞哥还是老样子:“烦。”
每次只说一个字,每个字都在说它很烦。
这只小小棉花糖终于露出了它的另一面,在众人疼爱欣喜又崇拜的目光中,它不停地重复:“烦。”
它的抱怨没人在乎,它能开口已让它的“信众”激动不已。
作为一只猫,它只需要存在,就能让人望之而心生欢喜。
它不用做任何事,它也不用懂道理或者有礼貌。
它只需要在那儿就行。
在一声声“烦”中,众人喝得面红脸热,飞哥轻声跳下谁的大腿,消失在夜幕之中。
***
冬日就这样过去,辰墟国的春天不知不觉中已经到来。
程绪宁早早起来,快速梳洗准备迎接今日的填鸭式教育。
云心在此时走进屋内,她顺手帮程绪宁理了理头发,对她说道:“早些用饭,先生叫你和景宸一会儿过去。”
程绪宁抬起头问:“不去学堂?”
云心摇了摇头:“说是叫你们去先生小院。” 末了又补充道:“景宸那儿,父亲已派人去通知了,你只管先吃你的。”
程绪宁速速用了早饭,出了东阁才看到景宸正在门口等着自己。
程绪宁拍了拍他:“怎么这么早,今天没有练剑?”
景宸回过头对她笑了一下:“怎么可能?” 他马上补充道:“这几日醒的早,钱叔跟我说的时候,刚好练完剑。”
程绪宁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勤快,怪不得长得这样高。”
二人在路上走着,程绪宁向她的伙伴分享了心中的奇怪:“老师怎么突然叫我们去小院,今天不上课了?”
景宸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啊。
虽然这段时间,杨一闲的勤快教学导致程绪宁写文章写得头皮发紧,但她其实很喜欢上杨一闲的课。
与其说是在教学,不如说是同老师一起探索道理,逐渐地,她感到万事外物都在自己眼中变得清晰。
杨一闲总是强调,别先忙着接纳别人的思想,先深思一下这是否符合自己本心?
见贤思齐谈何容易,不仅难如登天还容易让人望而生畏。
实不相瞒,有时杨一闲口中说出的话,透露着道德感薄弱的味道。
可他鼓励学生从自己本心出发,在天理和私欲当中开辟出一条两边都可以接受的道路。
自这条纲领定下后,剩下的,就是看书、讨论、再接着讨论。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老师本人确实是这样说的……但,杨一闲仍是难以预测。
他所教的道理就同他这人一个样:乍一看简单得很,可真要用起来,却又千变万化。
程绪宁努力求学,也挥洒着活泼的天性,她抓住一切机会体会辰墟国这个新奇的世界,她与周遭一切渐渐熟识,万物都逐渐成为了她的同伴。
小竹林是她好友,那朵开在石间缝隙的野花是她知己,就连天边的云,也曾与她一同在小院中午后漫步。
她迷蒙的心门被平淡真挚的生活打开。
她是如此聪慧,却又如此简单。
浮尘只是浅浅略过,她看到了自己的心。
杨一闲总说,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一个人既然能生在这世上,便总有其中的理由。
不管他是愿意登高望岳称王称霸,还是宁愿荒废此生只作闲人。
只要不害人,那就无可无不可。
***
杨一闲住在北苑,一进门,只见院中摊着好些东西。
有些首饰盒半阖着,露出金玉翠饰的一角,还有些不同颜色的丝麻布匹堆在一旁……
这是在做什么?老师打算要搬家吗?
“老师?” 程绪宁试探地开口,只听杨一闲在屋内应了声:“欸!”
他急急出屋,见二人来了,对着景宸招招手道:“你,来帮我搬东西。”
指了指程绪宁:“你,快去泡壶茶,我口干!”
***
“老师这是要出远门吗?” 好不容易等杨一闲折腾完,师生三人总算能坐在一起喝茶。
杨一闲点点头:“丫头猜的没错,我这几日便打算出趟远门。”
两个学生一时无声,过了会儿程绪宁才问:“带这样多东西,老师这是打算去多久?”
杨一闲连干三四杯茶,此时摆摆手说:“多久不知,但肯定不会很快回来,怕是要长住一阵子。”
程绪宁心里咯噔一下,只能默默问道:“老师这到底是要去哪儿?”
景宸此时心里浮现出一个紫色的身影,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暗自喝茶。
四五杯好茶下肚,杨一闲终是顺了口气,他利落得说:“消息来得匆忙,我自己也是方才得知,是以急忙把你们二人喊来,想要交代一些事宜。”
程绪宁和景宸心中紧张,二人坐直了身子,等着杨一闲开口。
他清了清嗓子说:“本来,你们二人才刚起步,学习之道,在于日日下不断之功。而我作为老师,如今必须长时间离开你们,这是我的不是。”
二人面面相觑,只听他又说:“可是,学习这件事,永远是你们自己的事。”
杨一闲顿了顿,才继续下去:“我要在别处长待一段日子了,可我已经做好打算,平日里你们在一闲庄,但每过一两个月,你们二人要到我那儿住上几日,交功课也好,答疑解惑也罢,都一并在这段时间里解决。
总之,我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讲学,你们说,可好?”
程绪宁和景宸速速向杨一闲点头,老翁见二人神色恳切,心中甚是满意。
他吩咐说:“我给你们布置了书录名册,你们二人在一闲庄,也万不可荒废学业,务必将我选定的书册全都看完,再给我写自己心得体会,等来我那儿时,一并带来。”
杨一闲转向程绪宁:“你这丫头,虽说现在认字是认得七七八八了,可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一手似狗爬似的字,还不如我们云飞飞的步伐来得潇洒!……你可得勤加练习,写字这事儿,只要努力便一定能看得见进步。”
程绪宁赶紧点头称是,杨一闲淡淡笑了笑:“这人世间,单靠努力便能获得的东西,真是不多……还望你们能好好珍惜。”
此时的太阳已高挂天空,像是将他面前这两个学生也收容在日光的羽翼之中。
杨一闲不禁莞尔,忆及自己如景宸这般年少之时,小师妹似乎也像程绪宁这般大。
虽说郑青眉脾气火辣,说话做事又时常不管不顾的,但在他眼中,实是如同长着锋利爪子的山间野猫一般可爱。
纵使有时挠得他满是伤痕,他仍能从这新新旧旧的伤疤中,品味出其难得的天真。
“你们留在这里好好学,等我那儿安顿得差不多了,我会交代钱叔安排你们过来。” 杨一闲慈祥地看着二人。
程景二人不约而同地乖顺地点点头,虽是还有些疑惑,但谁也没有开口再问。
杨一闲突然又说:“你们来辰墟多久了?”
景宸回答:“刚满8个月。”
杨一闲了然道:“想必一闲庄早就已经不够你们逛的了,若是有兴趣,你们二人可结伴同行,多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只是出门前须得告知钱匀。”
两个孩子听了心中很是兴奋,来这么久辰墟国他们从来没有出过一闲庄的门。
杨一闲见他们看起很期待的样子,又不免沉声叮嘱道:“西边别去!那儿是辰墟祭祀重地,人员繁杂,最是危险,我不在的时候,别给我惹事生非。”
老师转向景宸,特地关照说:“你年长一些,又性子稳重,你记得照看好她。”
景宸赶紧点头。
杨一闲像是有些累了,说今日就不上课了,自己还有事要忙,让他们二人先回屋去。
***
回去路上,程绪宁小声对景宸说:“真没想到老师要出门,更没想到老师出门居然还要带真丝布匹!我最初刚进院子时,恍惚中以为这是要搬家呢。”
程绪宁又说:“你见到石桌上那檀木首饰盒了没?老师一个男儿,怎么出个远门要带这些东西?”
景宸回答:“也许是要拿来送人吧……”
程绪宁突然抬起头问:“景宸,你有看过辰墟国的地图吗?”
景宸点点头:“小书房风俗志那处有书册介绍辰墟地貌,我之前翻过。你……这是已经准备开始挑选起玩耍的地方?”
这么快?老师这还没走啊。
程绪宁调皮地反问他:“你难道不想去?”
还不等景宸回答,她就急急拉起景宸往小书房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请速速随我去小书房吧,景兄!”
女孩在前头使劲拖着他,就好像是在拉牛车,他无奈地只好迈起步子地跟在她后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云飞飞会说话了。
目前还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