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堂上，听着下面诸位大臣直言纳谏，成日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样子，也终于打消了那些老狐狸的疑心。

孙渐忱抬眼看着这个宫女，很面生，五官随和，没有倾国之色，但却让人一眼便能生出好感。

“以前没见过你。”他随口一说。

宫女穿衣的手法并不熟练，看起来更像是害怕，手此刻却没有抖动分毫。

“奴婢是……贤妃身边的婢女连枝。”她头埋得很低，像是被他的语气吓到了，说着身体还跟着抖了一下。

“好吧，代寡人给贤妃带句话，晚间于殿中授业。”孙渐忱一脸不耐烦，但却没有摆出任何架子。

“是。”宫女微微倾身，湖绿色的瞳眸让人就生出异常的好感，何况还这么听话。“皇后娘娘这几日一直在殿里候着，殿下……”

“你是在指使寡人吗？”他声音稍微硬了点，因为经常在朝上，让人心生胆怯。

“奴婢不敢。”连枝听了，刚刚倾身欲要解发的双手直接落到了地上，毕恭毕敬地跪着。

“无妨，若是无事，便退了吧。”他淡淡道，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过几日便是清灵郡主的生辰了，前几日宫中聚集了不少公子，且又有豆蔻年华的公主，若成了驸马爷，是还可以收到不少好处的。

想到了这个又想到了那个被折磨了约有一个季度的慕容倾影，想到他被迫害，自己却只能狠心下来，不去想他。

既然结局无法改变，又为何要费心思去改变剧情呢。

“来人。”他想着，心情也变得不好了——他自从那日导火索来就没有过好心情了。

“陛下。”人跪在他身前，谨听命令。

“把叶二公子叫来……不需告诉叶太傅。”他细心琢磨。

叶二是个老实人，他老爹就显得不尽人意，成日想着怎么献计讨好，独揽大权。

虽然现在殿堂上除了他，也就叶修的地位最高了，其次便是君大臣了。

说起来真是搞笑，明明以前叶修视叶薇菡为污点的，贤臣是不能有污点的，但现在每每出现在宫门口的，也必定是他了。

望着天边被埋没了半边的月，心里不禁感叹，虽然他在这个世界就没见过圆月，雷光闪过，却没有下雨。看来，明日大概率是要有大雨了。

叶瑄也马不停蹄从京城赶到皇城，用了两个时辰，孙渐忱都半眯着双眼了，方才到来。

“陛下。”叶瑄高挑的身材一下子便半跪在他面前。

他一路都在疑惑，明明只是一个昏君，找他干嘛？

找他爹岂不更好？

“叶二。”孙渐忱开口，声音却不似平日里的轻蔑，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慵懒，坐在窗边的桌子上，没有穿太多衣服。

很像小时候那种单纯，何况他还长了一副纯良面相。

叶瑄：“属下在，不知陛下找臣何事？”

孙渐忱咳了一下，才说他的目的：“寡人听说你已年过而立之年，不知可有喜爱的姑娘，来助你早日成家。”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瑄的眼睛也眨巴着，觉得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多谢陛下垂怜，臣虽年长，却终未寻见有缘人，陛下还是不要拿臣开玩笑了。”叶瑄如实回答，却略显底气不足。

“噢，这样啊。”他一脸大惊小怪，笑哈哈道：“如果是那日在千花宴上妙言巧语的那位呢？”

“！”叶瑄在听到这些时，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瞪大了，也确实，他确实是对那个宫女有好感。“不知陛下到底找臣是做什么？”他语气委婉，但还是掩饰不住其中的质疑。

明明那个林子柒早就离开了，这个还未及冠的小毛猴是要……威胁他？

“寡人前些日子听闻在边界见过她，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她？”他语气满是深意，没有表情，因为他困了。

叶瑄：“记得。”听他的话，反而说谎便成为了一种更为强大的威胁。

孙渐忱摸着口袋里他那块兵符，留在身边反而成为了一种危险。

“等清灵郡主及笄后，你便去边关镇守吧，虽然现在战火还未燃起，但多一手准备还是好的。”现在慕国内室分外混乱，看来两国的战时还是要延后几年的。

叶瑄跪下身子，接手了那一块兵符，却不知，这块兵符，后来也未有过其他主人了。

尤记得那日是个晴天，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非常大的雨，然后便在这一日便晴了。

有人说这是祥瑞之兆，更适合把刚及笄的郡主嫁去，获取未来的天下太平。

但却被人堵住了虎口，这是对她的大不敬。

想着前几日被捎去还的钱，桌子上留有一大盒别样的糕点，是在宫里吃不到的。

身后的宫女绿柳为她梳妆，把头发用一个非常精致美丽的银色簪子盘住，原来有些婴儿肥的脸庞上微微抹了些许胭脂就能有很漂亮的妆容，看起来甚是好看。

身后红花在整理着一件很亮丽的透白色大袖衫，淡黄色的齐胸襦裙上被嵌进了很多布灵布灵的淡粉色玛瑙，穿上后人从一开始的憔悴，变得更加明媚动人，连两个宫女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郡主，你真好看。”绿柳笑了，露出来半边脸上的小梨涡。

红花也跟着笑了笑，但明显她不喜欢笑。

孙芸依一脸茫然，她一直不喜欢宫女，上次招进了很多宫女，但每几天换一次，因此也很陌生。

“若是郡主结亲后，是不是就更好看了？”绿柳真诚的翘起嘴角，那样郡主就不会天天憔悴了，就不会伤心了。

娘亲说如果成亲，一定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不然就算是撞死，也断不会同意的。

孙芸依听了她的话，一时间觉得未来异常茫然。

成亲？

她没有想过结亲。

但此刻却有人在她面前提这些。

虽然确实是个事实，她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

心底不由生出一股愤恨，一时间气急把桌子上的东西东西尽数扫落地面，抬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很狼狈，此刻却满面狰狞，灰黑色眼睛里满是看不清的深意。

但她看明白了，那是对自己未来已定生活的不足意，是对她那个狠毒哥哥的怨愤。

她觉得陌生，甚至感觉到害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收拢，把自己的脸捂上，眼角滚落的泪滴，此刻却如同幼儿拿不到喜欢的东西般，眼角上的脂粉，被湿热的液体浸泡，留下了一道分外分明的红痕。

她不喜欢脂粉的。

小时候娘总是告诉她，若是生活不如意，那让烦恼随它去。

但是深宫刚修的宫墙，此刻连一点可以攀爬的痕迹都没有，连门口的侍卫都打不过，怎么让烦恼过去？

狗都过不去吧？

绿柳看着郡主刚刚扫落的名贵脂粉，自己不由生出一点害怕，红花也及时制止了她的哭泣，把地上的东西尽数拿起。

但是当她看到那盒被摔碎的糕点，又觉得惋惜，毕竟，这个糕点在烨城很容易买到，但现在，已经掉在地上了，和脂粉混杂在一起，应当是不能吃了。

说实话她觉得郡主过于脆弱了。

绿柳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刚刚是她的话让郡主气恼，这本和她无关，但又与她有关。要是自己没有嘴碎，是不是郡主就不会烦恼了？

“郡主……”绿柳唯唯诺诺的，生怕因为刚刚的嘴碎让郡主记仇而再次生气。

“……”孙芸依以前哭都是带着哭腔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种静悄悄的。连情绪变化也不大明显了。

“无事。”她抹抹泪水，明明自己应该早点看开的，而且这些事也与她们无关。

在后备的箱里又拿出几盒，把脂粉洗掉，又重新涂抹。

绿柳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在叽叽喳喳着：“郡主啊，今天是您的生日，而今日的角啊，是不能哭的。”她说着看了看孙芸依眼角红红的边，并不好看。

毕竟委屈的哭都不会好看。

前几日被雨水冲洗的草地上，在这个晴日还显得清新，连雨滴还在叶子上驻足，在叶上慢慢凝聚，低落下去。

前面两个丫鬟带路，今天可是郡主被解禁的第一日，还是她的生日，衣裙被顿在草上的液体浸润，绣花鞋上被沾满了水，她们害怕如果一直回头，郡主也不习惯，她们也不习惯。

“清灵郡主驾到……”

却不见郡主的身影。

孙渐忱在主位上，皱着眉头。叶薇菡看着怎么也没有出现的人，咬着手指，满脸的怨闷。

等了很久，绿柳红花也才急匆匆上前跪道：“郡主今日身体不适，还望陛下成全。”郡主明明一块来的，怎么人到场人没了？

“……”他一阵沉默，但还是淡定道：“下去吧。”

本来很多贵族公子都是因为郡主而来，但看着人始终没有到来，不免显得兴致缺缺，今日的角没来，宴会的气场却直接少了大半。看着人喝的越来越多，自己也觉得松了口气，至少，就算孙芸依现在做什么，他都暂时不会管了。

垂眸看杯子里的酒，酒里是蓝天倒映着的蓝，拿起便一饮而尽。

“啊啊啊啊……”孙芸依在不知什么地方，很黑，甚至看不清这里有什么。屁股疼，直接从上面的草地上掉下来了，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看起来应该是个陷阱。

但是，陷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平视前方，身边不远处传来稀碎的敲击声。

“邦邦邦”的声音，在这个前方漆黑的洞口传来。

孙芸依眨巴着灰黑色眼睛，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喊救命，但那可恶的好奇心打动了她。系上大袖衫的布条，在墙壁上摸索，自己一点点没入漆黑的环境下，探求着这个地方的秘密。

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

待到前方有什么火光，她偷偷用眼睛看着那个家伙，是个很小巧的人，比她矮点，现在拿着镐子在敲岩石。

“嘶。”她感觉到一丝冷汗，脚上也踩上一块不大的尖石头，疼的厉害。

“谁？”那个家伙出口，但没有靠近。

孙芸依咬着牙硬着头皮骂：“你管本大爷谁啊，我就知道，你在地下挖地道，一个小地鼠，挖的倒是厉害。”脚底下是真的疼，鞋子底子太薄了点，她现在不想骂她皇兄了，就想骂裁缝女工。

“……”那个人一阵沉默，一手镐子一手火把地冲了过来。

我就想挖个地道，您掉下来还要骂我一通了？

“呸，你……”她看着身边这个拿着一块被砸下来的大石头，大概有二十多公斤的样子，一下子可以把人脑浆砸出来的那种，睁大了无仁的眼睛。

孙芸依瞅见那个人拿着镐子就想要砸死她的样子，害怕的……把她娘的巨力完美遗传的双手……搬起一块似乎快比她重的石头举过头顶。

明显那个小家伙害怕道：“大爷，您……手支撑住，别一个不小心把小的砸死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还是做小来的好。

孙芸依急的不行，道：“你先把镐子扔了。”这是她第一次使用巨力，很害怕着石头会把自己砸死，但还是怕那个人用镐子把自己砸死。

死法太丑了，头子上带着个伤口。虽然被砸死也很丑，甚至脑子都可以砸出来了。

刚刚把这个大石头砸出来的，就是这个镐子。

那人微微一笑，道：“好，我扔了。”在孙芸依搬起那块巨石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怀疑自己，明明是个多年混迹于江湖的老油条，真就没见过这种奇怪的人。

哪怕是胸口碎大石都没有这么奇怪。

孙芸依才眼眶泛红地轻轻一扔，把石头扔过去了，石头掉落带起了地面的一声巨响。

“……”您厉害，您有实力，我不配吐槽。

那人才娓娓道来：“今日是郡主殿下的生日，为何来小的这里来是所谓何事呢？”她笑了笑，眼中的那种被火光照亮后也未出现的瞳仁。

孙芸依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喂，我不是瞎子。”那人大惊小怪，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接下来说。

“我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屁股现在还疼的紧。”孙芸依一脸哀怨地看着她：“在我宫里挖地道，还正巧让我从上面掉下来了。”

“小的简子，还望郡主殿下还是不要记恨小的。”简子说着，拿起了地上那个镐子。

“你……”孙芸依后退一步，脚上的疼痛感泛上。

“噢，受伤了啊。”简子笑了笑，露出了尖尖的牙齿，她长的也并不好看，有种怪异的感觉。

“呵，剪子这名字可不适合你啊，倒不如直接叫镐子。”孙芸依眯了眯眼睛，觉得这人大约是要置她于死地了。

结果简子只是诧异着：“去哪？”看您不忙的样子，应该没事吧。

孙芸依：“……去慕容在的那个地方吧。”她现在除了那里，也似乎没了其它的归所。

“好吧。”简子怂怂肩，并没有对她无礼的要求感到不满，只是挥舞着镐子的手也快了些许。

她已经挖了大半了，只是在郡主殿下的无意闯入，让她原来的计划分崩离析，但却又尽数暴露。

简子一直挖着，上次还差点被慕容倾影给抓了，她可对那家伙没什么好感，但既然郡主殿下提议，自己也便没了后顾之忧。

她一直希望，若是在通过地道，第一个看到的便是郡主，那她就觉得几日的努力便不是徒劳无获的了。

待到那个通道通了，出口却异常黑暗，看不到任何光亮，只有低低的喘息声。

这个季节的水很冷，但在没有外界交互的内界却没有那么，不然慕容早就因为冬日的冰冷而死去。

“叮铃”一声，手中落入一个小小的，像是一个装饰品，上面是一个夜明珠，串着一个小小的褪色铃铛，现在在她手上闪闪发光。

一个夜明珠据说价格几乎是无价的，手中搬过一块石头，她觉得是有用的。

“再见了，郡主。”简子挥挥手，她有自己的生活，而现在要离开了。

孙芸依拉着她的衣领上绑着的那块破围巾：“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她尤记得简子的身上有什么是被值得注意到的。

简子嘴角上扬，却也只是吐出了几个淡薄的字：“没有噢，郡主。”甩开她的手变得重了，再没回过头。

……她们只是相遇的两个路人，并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看着身边黯淡无关，呼吸声反而变得尤为明显，孙芸依一手石头，另一只手把那个夜明珠的链接铃铛的环系到那跟白色袖衫上的飘带上，顺着声音寻求源头。

蔚蓝色的瞳眸，此刻却像是盯着某种猎物，一动不动盯着她一点点靠近，像是被恶意束缚的野兽般。

她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但当她低落的看着地面，被那双眼睛的主人，吓到了，刚刚还在头晕，现在就直接吓到一激灵，整个人害怕地瘫坐在旁边的地上。

“唔。”她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现在，最不能说话了，简子打的地道肯定不能被发现，不然，不知道以现在的她皇兄，会不会把那家伙绑起来，然后和慕容一样，也被关起来，把自己腿打断，就没有这些烦恼了。

他皇兄向来是个很懒的人，所以每次抓到犯人，大多都是直接关起来，严刑叩问。

她才发现，原来地牢白天也是冷的。

“慕？”她试探性问了一句，水底的人没有回应，只是一眨不眨看着她，更像是反客为主，孙芸依反成为了被围观的猴子。

孙芸依拿着石头，不管是不是，她至少找到了。她现在除了他，似乎也没有其他归宿了。

“慕，你想知道皇兄这个季度做了什么吗？”她轻声问，底下的人明显听到了，眨巴着眼睛。

因为他不明白，这是不是在做梦，梦里，他们还是以前的模样。

“皇兄啊，那个吃了用数字无法形容的雄心豹子胆，然后，丢下了我们。”她的脸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眼角也变得熏红，似乎要滴出眼泪。

“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和你们玩的啊……”她哀嚎着。

“小时候咱们一块，总是被无由头的刺客追杀。”她脸颊划过温热的液体，滴落水中。“我啊，还记得，我小时候跟你们玩，被刺客追了三次，两次森林失火，一次惊马……”孙芸依顿了顿，她忘记了很多细节，因此话也变得混乱起来。“我哥要把我卖给那些臭人们，我……”

手中的石头，在不停挥动着，想要砸开那个束缚了他自由的牢笼。

“我和你们玩，我是来遭罪的啊？”她慌得很，但还是打不开，门外有什么异样的声音，慕容只是眨巴着眼睛。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成为你们的朋友。”孙芸依泪滴滚落，也不顾外面人了，只是在哭着。

等到她砸开的时候，早已临近深夜。

手上溅上的几滴水，此刻却如同万蚁噬心般痛苦，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紫青，难看死了。

慕容倾影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你说句话呗。”孙芸依早已哭肿了的眼睛勉强带了一抹笑意，扯出一个苦笑来，脸上青筋暴起，把整个面上平添一副狼狈。

慕容倾影想要伸手，却早已没有了知觉。

孙芸依看他这幅模样，皮肤被泡的发白，白色的衣服粘在身体上，虽然受尽虐待，但还是没有任何伤口。

“你说句话呗，我过几日就可能就不会来找你了。”她笑着。

慕容倾影尝试找回自己的声音，夜明石照耀着的脸上却满是沧桑，一个深闺豢养的公主，现在却像一个普通平民般不堪。

“啊……”慕容倾影很久没有和谁谈过话了，每每看着那个奇怪的人带来新的药品，自己却还是没有任何痛苦，也就是每次跑好久都没有人谈话，连话语都变得生疏。

“我……对……不……起。”如果，那天，他及时到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被禁足了？

如果，他没有去安慰那个朋友，也就没有了后来的苦难。

如果，他一开始便死在了那碗毒药里，你们也会是很好的兄妹吧？

但他却享受了这一切。

这是他原不该拥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放假了 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