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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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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这一天是民岁腊日,诸道观纷纷举行腊祭,以岁时论,此日寒冬到来,俗传亡故的亲人会重返阳间领取家人烧掉的财物,故而人们在这一天纷纷烧五色纸象征寄送寒衣,让那些故去的亲友在阴间得以御寒。民间自民岁腊开始为祭灶神、祭宗亲做准备,迎接十二月侯王腊日的到来。

怀朔这几天阴冷得厉害,眼瞧着要下雪。民岁腊这天格外地冷,纥奚昱收到了纥奚泰寄给他和容凤仪的衣服。容凤仪觉得这孩子太有意思了,他抱着这一捧衣服进来的时候道“你爹给你寄东西来了”,纥奚昱嘣地一下从榻上跳起来,两眼放光地翻了翻,拽了一件竹青联珠纹的袄反手递给焉支:“试试。”

焉支接过来看了一眼,顶好的料子和裁剪,一看就不是给他穿的,可在一起过了小半年了,他太熟悉纥奚昱的脾气,也没推拒,接过来默默穿上了,纥奚昱蹲地上看他试衣服,抬头冲他笑:“是好看。”

少年人的身量长得飞快,几个月好吃好喝的将养和操练让焉支迅速地窜高了个头,身形也不像夏天时候那样单薄,肩背腰腿眼见着结实起来,颇有蜂腰猿背之态,现在穿纥奚昱的衣服已经完全合身了。竹青这颜色,容凤仪穿就俨然是林下潇潇一杆竹,纥奚昱白皙明秀,穿竹青的联珠袄显得富贵风流太甚,在焉支身上则是踯躅青骢马,流苏金缕鞍。

纥奚昱在那堆衣服里随便捡了一件鸦青大氅抖开披在身上,把衣服翻了又翻,眼里的光慢慢暗了下去,半晌,才讪讪地低声说:“怎么连封信也不寄啊。”

“他不给你寄,你给他写不就完了,”容凤仪收了剩下的衣服,坐在他对面,道,“来,我看着你写,把我前段时间教给你的书信的体式用对。”

纥奚昱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他和容凤仪面面相觑——救命,他哪还记得什么书信的体式啊,他扭头向焉支发出求救的目光,焉支惊讶地看着他,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天哪,你难道指望我说话吗?

半晌,纥奚昱艰难地发问:“我爹叫什么来着?”

“……”容凤仪哭笑不得地拿扇子敲了一把纥奚昱的头,“令尊大名纥奚泰,快写,温故方能知新,别装傻。”

“小公子!小纥奚你在家吗?”

是叱干镞的声音。

“二哥!二哥啊!你站着别动,我来给你开门!”

纥奚昱从窗户翻出去了。

焉支跟着他去接叱干镞,他怕纥奚昱这个狗急跳墙的行为惹怒容凤仪,忐忑地回头看了容凤仪一眼,只见容凤仪捏着眉心,糟心地冲他摆手。

焉支对他笑了一下,扭头跑了。

纥奚昱本以为叱干镞今天不会来了,可是他如期而至,焉支抢在纥奚昱前头替他开门,叱干镞站在门外,没有着甲,穿着厚厚的棉衣,脸冻得通红,对他咧嘴一笑:“小哑巴。”

焉支警惕地点了点头——这一两个月叱干镞总是趁他不备突然袭击他,焉支机敏了不少,现在都不轻易背对着他,纥奚昱靠他躲过一劫,雀跃道:“二哥?今天你不跟将军过节吗?”

叱干镞顾自往前走,道:“将军自己在院子里烧纸,跟我没什么话,我就自己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走到一半突然一扭头,焉支几乎在他扭头的一瞬间摆出了防御的姿态,叱干镞哈哈大笑,“他太好玩儿了。”

纥奚昱多少有点无语,叱干镞还在那呲着牙傻乐:“哎,还是跟你们待着有意思,老容头又出去喝酒了?”

容凤仪缓缓从内间里走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小友,老夫今年三十有二。”

叱干镞:“……哈哈,容先生,哈哈。失礼了。”

纥奚昱:“哈哈哈哈哈。”

天哪,容凤仪端着一副波澜不惊的长者笑容,痛苦地想,又来一个,又来一个,这怎么比纥奚昱还猴啊,鲜卑人小时候都这样吗?

容凤仪立于檐下,秀骨清像,缓带轻裘,容貌和仪态都远远达不到以老头呼之的程度。只是叱干镞觉得他整个人有时候沉静得不像三十出头的年岁,又成天神出鬼没,老头老头地叫了快一个多月了,今天被逮个正着,尴尬得大眼珠子乱转,容凤仪笑了笑,说:“快进来吧,屋子里有炭盆,比外面暖和。”

“不了,”叱干镞挠了挠头,道,“今天集市很热闹,我是想……”

“啊,”容凤仪了然地做了个“去吧”的手势,又道,“不先吃饭吗?”

“不吃了不吃了。”叱干镞说。

“出去吃出去吃。”纥奚昱说。

“……”容凤仪说,“去吧。”

纥奚昱嘿嘿一笑,一振大氅把焉支裹在衣服里头,三个人欢声笑语地走了。

叱干镞一下子就这么把两个小孩都拐走了,门庭突然冷落了下来。容凤仪静静地在阶前站了一会儿,紧了紧衣袖,转身走回了内间。

川上草已枯了,牛羊牧不动,正逢着祭祀,牧民把挨不过冬的牲畜宰的宰卖的卖,集市反倒热闹起来。黄昏时节的集市人头攒动,干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燃烧五色纸的气味,三个人要了一只烤羊,三碗酥酪,坐在路边棚下看人家台上两个力士角抵,焉支勤勤恳恳地低头用剔骨刀把羊腿上的肉卸下来,听见纥奚昱在旁边说:“我夏天的时候好像就是在这附近见到你的。”

焉支把剔下来的肉塞进纥奚昱嘴里,点了点头,指了指角门的方向。

“什么,讲讲,讲讲。”叱干镞吃得满嘴流油地凑过来。

“那时候他……”纥奚昱看着台上摔成一团的角抵手,想了想,决定把当时的场面说得体面一点,“他当时在和人厮打。”

叱干镞大惊:“他和谁厮打?小哑巴不是轻易动手的人啊。”

纥奚昱看了焉支一眼,焉支还在给他剔肉,没什么大反应,纥奚昱便道:“和步六孤府上的人。”

“步六孤府?”叱干镞又一大惊,“他拿什么跟人家厮打?”

“牙。”纥奚昱说。

叱干镞:“……”

叱干镞显然没有参透,困惑而敬畏地哦了一声,说:“你这……你,你下次不能这样了啊,大男人哪有打着打着就上嘴的。”

纥奚昱和焉支对视一眼,笑了半天。纥奚昱感慨道:“这里的集市其实挺没意思的,不比邺城,上巳端阳的时候,那才真的是热闹……端阳节幼童斗草女儿簪花,我阿爷带我去清漳河畔春猎,很好玩的。”

叱干镞嗤了一声:“没意思你还来?你就是想家了。”

纥奚昱边喝酥酪边笑眯眯地说:“为了捡一个人来的嘛。”

焉支还在那里切肉,装作四下张望的样子,差点不小心切了手。

台上两个角抵力士僵持了很久终于决出了胜负,负了的向台下一礼,气哄哄地走了,旁边有人敲锣打鼓,用蹩脚的鲜卑话说了一句什么,一开始纥奚昱并没有听清,只听见了“突厥”两个字,听清这两个字就足以让他警觉,他立刻挺直了脊背,问叱干镞:“你听到没有?”

叱干镞压根没听见,还在那纠结焉支的事:“那万一咬头盔上怎么办呢?”

“不是,”纥奚昱拿胳膊肘拐他,“你听。”

叱干镞抹了抹嘴,立起耳朵听了半晌,面色逐渐凝重起来,一面听,一面和纥奚昱低声说:“照理说怀朔冬天最难过,岁暮正是要提防的时候,怎么我看着今年宵禁关防都松了不少?突厥人都跑来过民岁腊?那是不是还有西边周朝的人啊?”

那台上的人重复了好几遍,他们才勉强听清了这人在说什么。

突厥拳搏手,蓝田玉璧。

听见“拳搏手”和“玉璧”的时候叱干镞的眉关稍稍松了松——好歹这只是个卖力气赚彩头的。鲜卑人尚武,年年上巳、端阳、腊日这样的大节,总有骑射摔跤的集会,一类慢慢变成了近乎乐舞的角抵戏,一类则变成了这类赚彩头的角抵或拳搏比赛。这位突厥大哥的彩头是一块蓝田玉璧,上去和他对打的人则要押上自己彩头,赢者通吃,输者下台。他一张突厥面孔实在扎眼得要命,混在人群中也就罢了,偏偏还要上台出这个风头,下面嘘声一片,台上那个刚刚打赢了的角抵力士也不无轻蔑地挑衅他:“你一个突厥人,过什么民岁腊?”

“突厥人不能过民岁腊啊?”那台上的突厥人突然说话了,用流利的鲜卑话显摆道,“这可是正宗的蓝田玉,抛成平安扣之后邺城的大僧官亲自加持的,你想买还买不着呢。”

纥奚昱:“……”

不是,他到底是不是来打架的?

那个突厥人显摆完了,和台上的角抵力士行了个礼便开始拳搏,奇怪的是,方才还缠斗许久的角抵力士居然被这个油嘴滑舌的突厥人几下就打倒在地,被那个突厥人拿走了自己的彩头——一个羊皮酒壶的时候,还作西子捧心之状躺在地上悲痛地哎呦。纥奚昱皱了皱眉,就算这突厥人武艺高强,看刚才那一场角抵,那力士的本领也本不该如此不敌的,而且纥奚昱刚才眼睁睁看着那突厥□□搏之间露了好几个空当,角抵力士竟然一个都没捉住,难说是不是故意的。

纥奚昱刚想站起来去看看这在搞什么鬼,却被人轻轻地捏了一下肩膀,焉支对他比划道:我去试试。

“可以啊,”叱干镞说,“好不容易有一次实战的机会,你快去。”

三人出来得匆忙,没什么彩头可以押在那里,纥奚昱二话不说卸下了自己腰间挎刀,焉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拿着刀走了,心里盘算着万一真的输掉也不要押这把刀,拿自己这身袄去抵。

结果他把那个突厥人按在地上暴打。

他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的,只是那个突厥人看起来肌肉虬结,出拳却太慢了,而且力道也如吃了化骨丹一般,兼且不大扛揍,几下直接就躺地上了,压根就不是个武人,焉支站在台上,有点无语地看着面前的突厥人多少有点演地趴在台边喷射呕吐,心里明白这几场有人在弄虚作假,不过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他蹲下去,拨了拨那个突厥人的脑袋,那突厥人头发盖着脸,边吐边低声说:“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啊?来真的?”

焉支盯着他,那突厥人继续低声骂道:“你也是新来的?娘的你是个哑巴吗?”

焉支点点头,那突厥人愣了一下,说:“对不起啊。但还是得赔钱。”

他又躺回去了,还吐沫子。

焉支:“……”

比赛还在继续,那突厥人一边浮夸地喊着“啊我的玉璧,我的蓝田玉璧”一边被人抬下去之后,下一个上台的硬着头皮也要出场了,下一个也是个拳搏手,两个人在看清彼此的脸的时候都是一愣。

这不是那个,八月初三那天在川上被他拖在马后还腆着脸向纥奚昱要了两只沙鸡的突厥行商吗?当时可半点看不出他还会拳搏啊!

那行商看见他也吓了一跳,急忙向台下扫视了一眼,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他也只好拿出了自己的彩头——一把绿松石镶嵌的突厥弯刀,草草一礼就向焉支冲过来,这人意料之中地脆皮却意料之外地灵巧,从冲上台前到滚下台去一气呵成,焉支踩着那把绿松石弯刀,心中更加疑惑,却眼瞧着那个行商拨开重重人群,直冲着纥奚昱他们那里去了。

纥奚昱在那行商上台的时候就认出他了,那行商挤开人群赶到纥奚昱面前,脸色惨白道:“小公子,看在咱们是老相识的份上让你那个小兄弟收手吧,这都是小生意,砸不得啊。”

纥奚昱刚想嘲笑他,一听这话愣了一下:“生意?”

叱干镞可没他那么好说话,拳头提起来还没落,这沙鸡行商把前前后后都秃噜出来了。冬天难过,连带着劫道都不好做,之前那个领头的又被仇家砍死了,他们这一群行商干脆从良,只是南来北往贩卖些小东西——这一点应该是真的,这人的鲜卑话比之前顺溜太多了。这些货物真假掺杂,卖得也不甚好,他和几个突厥人就想出了这个法子:

雇几个鲜卑人和行商凑成一队,搭一个台子在集市打擂,把那些本来要卖的当成彩头,做成输家不小心输掉心爱之物的假象,这些人来来回回地赢来赢去,最后赢的那个人直接把这些东西铺在地上卖,这样既能招揽客人,那些假货搀在真货里,也更容易卖出去。

纥奚昱敏锐地抓住了一个问题:“雇几个鲜卑人?这些鲜卑人是齐人还是周人?”

那行商嗫嚅道:“是周国的……”

叱干镞在旁听着,气得牙都在格格作响:“你们突厥和宇文氏竟联在一起欺负大齐的百姓……”

“没有啊,”那行商一看他的挎刀便知他是个兵,声音都抖了,“这么大的罪我可担不起啊,我们就是做点小生意,以往那位小兄弟那样要上台打擂的也有,我们一般就拦下来了,只是今天多招了几个新人,一时没有记住脸……小公子啊,我真的求您高抬贵手吧,再者打擂的前几个人都是水货,后面几个为了保货可都是练家子,我怕小兄弟出事啊。”

纥奚昱怔了怔,心中一沉,对叱干镞说:“你先看着他,我去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扭头去看台上,话音未落,却正好瞧见那擂台上已经不知几轮了,焉支面前的是个鲜卑长相的年轻男人,拉拳如张弓,狠狠携风朝焉支的太阳穴打去,纥奚昱心里咯噔一声——那沙鸡所言不虚,后面这几个确实是武者,拳头的关节都是平的。纥奚昱在他出拳的那一刹那并步上前,与此同时,焉支微微含胸,侧了侧头,四两拨千斤地躲过去了,同时借偏头侧肘的体势出腿侧踢,一脚飞踹在那男人的喉结上。

纥奚昱:“……”

叱干镞沉默半晌,表情复杂地说:“老容头之乐,我体会到了。”

把一个人教会的感觉真是太满足、太欣慰了,他有点想哭。

焉支并没有恋战,也并不留恋脚下金玉堆叠,他轻巧地跳下高台,走到纥奚昱面前,满脸通红地打开了手掌。

他小心翼翼地笑了笑,慢慢地一面指一面比划:这玉不一定是真的,但是它这背面有个徽记,是邺城大庄严寺的款。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匆匆西沉。纥奚昱呆站在原地,喉头发紧,任由焉支把唯一留下的那枚来自邺城的平安扣放进他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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