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张娘子摸不着头脑，林扬也好奇万分，本以为他天性薄凉，不近人情，熟料在这勾栏瓦肆还怪混得开的。
少年依旧没有多少表情，只有被抽脑袋的时候才会露出那么一丝怪异惊讶。
“你在接客的时候审问了他们？”
这是什么耸人听闻的话。
“这样打听起来比较快。”
少年现在的伙食很好，来了才两个月，那些达官贵人的赏赐竟比他打工赚得还多几个零，这会儿已经可以随意在后厨捞东西吃了。
鸦羽般的睫毛抬眼间扑扇扑扇，有些稚嫩的脸庞每日都在长开，胳膊腿也越抻越长，麻利地帮着自己干活。
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看起来只是个沉默的乖孩子：“你去歇着吧，剩下的我来。”
“你还怪孝敬的呢。”
少年横了他一眼：“你是我的贵人，我不会薄待你的。”
“哦？怎样叫做不薄待？”
“……”少年又收回视线，沉默了，“不用你管。”
“那你怎么审问的？为什么他们受了伤出来后还总是为你说话？”
当然是因为这些人来得次数太多，而他在这里两年了，天生耳力不错，密辛听了可不少。
那个张员外的官是买的，而且他同卖官给他的梁大人的夫人私通。
那李县令手里几桩冤案，他自己明知是冤案，却为了上头考核，硬是定了无辜之人的罪。
那医官是伪装而来，除了张娘子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本应在家乡守孝，却耐不住寂寞纵横乡里欺男霸女，无女可霸便来寻欢作乐，最怕这事被传入宫廷之中，声名狼藉，升职无望。
“我孑然一身，烂命一条，若是不告诉我想知道的，我便将他们的秘密逢人便说。”
当然也有宁死不屈的，被他扒了衣服抽了几鞭子，便缩在床角哆哆嗦嗦说了。
可用的情报有限，但也比自己在门口要饭快多了。
抽完了，他还会请人家上桌一起用饭：“别浪费了，这是别人辛苦做的，落下一粒米，抽你一鞭子。
“抽下面。”
林扬：“……你是在世活阎王嘛？这么滥用私刑真的没事？”
少年理所当然：“是他们花钱来找我，又不是我找他们。”
确是此理。
“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少年见他眼睛一眨不眨。
“……只是觉得你长得的确比寻常人好看些。”不止一点点。
“那有什么用，出众的长相只会让我随时可能被发现，让我死得更快罢了……啊呀。”
少年条件反射抱住头，怒不可遏：“为什么这你也要抽我？！”
“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才十四岁，才刚刚开始，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许说。”
“如果只是说一说人就会死，那我的仇人已经死了几万次了，你竟然这般愚昧！愚蠢……啊呀。啊呀。啊呀。”
少年目光呆滞：“……”
林扬：“是颗好头。”
“你这家伙……我杀了你！”
快活楼里每位姐妹都有自己的房间，芝儿本应也不例外，只是他不肯睡在那些人碰过的床上，只愿跟表哥一个屋。
“为什么？你都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大人呀？”楼里的姐姐们开他玩笑。
少年一脸不虞扒拉饭菜，怎么可能承认在他身边入睡十分安心，总像回到了娘亲的怀抱……
这种话说出来，这辈子他都不要做人了。
于是只低低回了个：“嗯。”
跟着便听得那些姑娘们一口一个‘好可爱好诚实呀’‘好想抱着亲两口’‘像我妹妹一样乖’
谢淮之觉得聒噪，几口把饭吃得一干二净，自己端着碗筷回到后厨，见他又在翻马眼睛：“怎么这头没用的马又病了？”
“它本来年纪就大了，容易生病，应该是脾胃有些不好。”
“一匹马，不就是吃草，怎么闹出脾胃不好的，你就骗我吧。”少年一脸不信，坐在井边。
“你懂还是我懂。”林扬根本没搭理他，又转到马尾巴后面检查起来。
“你干嘛呢，真恶心，从早到晚就研究马屁股。”
“检查肠道，你也想试试？”
“我刚吃完你做的饭，不了。”
“我做饭前貌似没有洗手。”
少年顿时脸色铁青：“……”你肯定是故意的！
林扬听见他在转头撂桶飞快打水的声音，这下可有安静时间了。
只要没有显贵客人来，他就在自己周围盯着，也不怎么主动说话，光眼巴巴盯着，还怪吓人的。
有时，还会冷不丁问一句：“你会要回去吗？你说的你来的那个地方。”
林扬也不知道，也只能回他不知道。
“那你走了，还会记得我么？”
“嗯……”他依旧很想专心研究马屁股，“也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少年冷哼，“废物。”
之后立马条件反射抱住头，看见他还在五步之外扬起手作势要打下来。
对面那人见自己这动作忍俊不禁，之后更是捧腹大笑起来。
少年顿觉丢人，跳下来龇牙咧嘴冲他示威了一顿后跑走了。
“这才像个小孩嘛……一天到晚板着脸，像什么样。”林扬自言自语，拍拍马背，“是不是啊老马。”
棕色的老马摇晃尾巴。
日子过得很快，因为每日都很充实。
‘快活楼的厨子手艺很特别’已经成了张娘子揽客的新一块招牌，有不少显赫公子完全是冲着这口菜来的，甚至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外宣扬‘本公子只是嘴馋了，无奈快活楼必须点姑娘陪同才能用饭，完全不是因为本公子风流哦’。
“你们俩真是我的小财神。”张娘子笑得合不拢嘴，在他们俩脸上挨个揪了一下。
一个厨艺新奇，一个脾性勾人。
她知道那些有身份的客人吃惯了清粥小菜，总会有想吃油爆辣子的时候的。
林扬虽然不知道谢淮之的仇人是谁，但人家的深仇大恨，他不能置喙，也不能劝，太不礼貌，太不尊重。
只是很担心，这小孩能不能报仇，别把自己搭了进去。
“那你报了仇，又要怎么办？总会闹得人仰马翻吧，这里肯定不能待，到时候又去要饭吗？”
“肯定不行。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一直在要饭，官府的人也不是傻子，以后再要饭，肯定会被抓住的。”
“那你要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
林扬有些没理解。
“杀人偿命。从来没有杀了人，仇恨便会烟消云散的说法，那人也有妻儿，也有家眷，怎么会由得我这个杀父仇人逍遥法外……”
夜空中，星辰细碎，绵延万里，是他在城市中从未见过的震撼。
这样的天空，也不知道还能看多久。
两个孤零零的人，命运也只是浅短地相交过一会罢了。
谢淮之后仰，直接躺倒在院中，墨发散了一地。
林扬双臂往后支撑着身体，为这样的美景倾倒时，猛不丁想到：“……但别人现在都以为我们是表兄弟，你若是杀了人，我岂不是也得坐牢？”
少年依旧闭眼阖眸，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你还笑！”
“那要什么紧，我会提前跟你说的，那一天之前你赶紧跑路，换个活计吧……啊呀。”
谢淮之缓缓睁开眼睛：“警告你不许再抽我了！”
“那你倒是做点对我好的事。”
真是活冤家！
可复仇这种事，总也得看因缘际遇，常在深宫之中的人，指望他出现在曾经逛过一次的他地勾栏院，总是得靠些运气。
“那你为何不直接去京城要饭？”
少年垂下眉眼：“去了，京城寸土寸金，不许要饭，第一天便将我赶了出来。”
甚至差点被守城官兵认出来。
他那时才没多大点，心里也害怕，便离京城远远地，找了个最有可能的地方呆着。
那人曾经跟随皇帝出巡，来过这儿，跟张娘子好过几天。
张娘子也偶尔会念叨他的名字。
赌一把，也许那人会再来。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怎么跟两三岁的毛孩子一样一天一个样呢？”林扬忍不住拉他站在门边，抬手用刀刻下痕迹，“你的脑袋是不是要捅破天？”
“我自小习武，长成这样是应该的。”谢淮之已经可以略微低头看他，“长成你这样才叫半身不遂……啊呀。”
三年过去，抽人的手法倒是一如既往娴熟。
得再长高点，才能不被轻易抽到。
小时候，张娘子还让他去接一些爱阴柔男色的达官贵人，如今长得人高马大，英气逼人，俊得楼里的姑娘都好几个芳心暗许，那些心里有鬼的男客见了他就跟见了判官似的不敢上前来，张娘子便叫他去接待一些胆大的女客。
“你们这里，女人也能逛青楼啊？”林扬头一回听说。
“女子要三从四德，哪怕是死了丈夫也要守寡，我也次第一次见。”
这是张娘子自己开展的新业务。
“你只需陪她们聊聊天，或者陪她们逛逛街，不用你做什么，除非是人家先对你动手动脚。”
听着挺简单的，只是不太符合他留在这里的目的。
他的业务内容也从审问变成了给姑娘拿包，给姑娘泼冷水，把姑娘气哭，遭到投诉后只要沉默着低下头，说句抱歉，都是我不好，姑娘们又会拉着张娘子帮说情，说他其实做得也不错的。
“你……真的很适合靠脸吃饭。”林扬感慨，“如果在我们那里，很适合混娱乐圈。”
“是吗？那我记住了。”
“嗯？你记住这个做什么？我只是提一嘴。”
少年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默默想着——
我想记住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之之：我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