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烟的心因他而悸动。
久别重逢,她多想不顾一切扑到他怀里,理智又告诉她不可以。
离开玉京前能见他一面,她就该满足了。
她盼着时间慢一点,让她再多看他两眼……
“小姐,这位老伯说他的船不能出海,他可以送我们到临海城,让咱们在临海渡口换船出海去蓬莱州——”
扫雪的声音遥遥传来。
她如梦方醒,“我该走了。”
刚转过身,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不带我一起走?”
她回过身来,“我们并不同路。”
谢孤峤松开她的手,从袖中取出了那封杏黄色的度牒,当着她的面,刺啦一声,将度牒撕成了两半。
她大惊,“谢孤峤,你干什么!”
“撕了此物,我跟梵音寺再无关系。”
“沈云烟,我不是和尚了。”
“你……”
她心中惊涛骇浪未平,已被他拥入怀中。
谢孤峤抱着她,“我知道你介意什么,你觉得你不能跟一个和尚在一起,世俗的眼光也不允许,现在我不是和尚了——”
“谢孤峤,你是不是傻啊……”
他话未说完,怀里的姑娘呜咽起来,他有些诧异的退开一步,见她眼圈通红,哭得很是伤心,他一时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哄她。
“我不是和尚,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沈云烟红着眼睛看他,“你几十年的修行说不要就不要了吗?你是一念禅师的弟子,以后是要当方丈的,你要去斩妖诛邪,要受世人敬仰,不应该为了我放弃这些……”
她越说越是伤心,眼泪掉个不停。
谢孤峤哭笑不得:“我不是那老和尚的弟子。”
“我也没了丢了修为。”
“啊?”沈云烟傻眼了,“可是慈心大师说……”
听她转述慈心一番话,谢孤峤才知道问题出在哪了,“你觉得我动了凡心,会沦为邪僧?你怕我修为尽丧,才要我离开?”
“是,是啊……”她看谢孤峤神色,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她搞错了?还是慈心骗了她?
“别人或许会,但我不会。”
“为什么?”
“去船上慢慢说。”他笑道,“还是你喜欢被他们围观?”
沈云烟一抬眼,才发现不少路人在看他们。
渡头边一对佳偶离情依依,男子英俊潇洒,姑娘花容月貌,画面赏心悦目,引得人频频回顾。
站在远处的扫雪逢月也张大了嘴,满脸震惊——小姐和大师,竟然是那种关系!
玉京市井,人声喧嚷。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穿过人群,上了一家热闹的茶楼。
一楼茶客喧嚷,时下最大的新闻就是蓬莱州的命案,他听了两句就上了楼,二楼安静的雅间里,有人等他多时了。
刚靠近门口,两个眼神警惕的武者扫了他一眼,他抬起斗笠,“是我。”
房门打开,三尺剑走了进去。
房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个相貌英武,大马金刀的坐着,一个穿着黑色道袍,脸上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那面具鬼气森森,任谁一见都会被吓到,三尺剑却是见怪不怪,行礼道,“见过殿下,道长。”
这位继承了骠骑将军家武将气场的殿下,正是二皇子慕啸。
而这位黑袍道长,若三皇子慕沉在此,便能认出此人,这就是那个一心帮他,赠他御妖令的邪道。
慕啸的心情十分不错,慕沉中了他的算计,蓬莱州事发,太子将要倒台,储位已是囊中之物。
对着任务失败的三尺剑,态度也见和蔼,“你的伤势如何了?”
“回殿下,快好了。”
“本殿下很好奇,那天夜里,谢孤峤为何没有杀你?”
“属下亦不知。”
那一夜,他奉二皇子之命监视三皇子府的动静,拦截沈云烟二人,是二皇子想要沈相死,可是他失败了。
想起他,三尺剑心中亦生敬畏,谢孤峤绝对是他平生仅见的对手……
慕啸盯着他看了半天,半晌道:“沈云烟去了蓬莱州,她想为太子翻案。”
三尺剑一惊。
那位沈小姐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敢去蓬莱州?
扫雪会不会跟她一起?
“虽然我不觉得一个女人能办成什么事,但在太子罪己之前,我不允许任何变故发生。”慕啸道,“你去蓬莱州,杀了沈云烟——”
“等等。”
“道长有何吩咐?”
黑衣道人面具遮盖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沈云烟是夜阑城要的人。”
慕啸道:“道长的意思是?”
“谢孤峤砍掉了赤霏半边翅膀,让大妖颜面尽丧,这两人不出玉京还好,一出玉京,那些妖物比我们更想要他们的命。”
“沈云烟留给夜阑城,咱们还能收些好处。”
“而谢孤峤,他必须死。”那道人阴恻恻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不必跟他硬碰硬,只需在大妖找上他时趁机偷袭……你必能成事。”
慕啸道:“就依道长所言。”
他看向三尺剑,“三尺剑,这一次再失败,你知道后果,别忘了你妹妹的病……”
三尺剑握紧了拳,低头应道,“是。”
走出闹市,眼前景致渐渐萧条,一排低矮茅屋外,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在打闹,三尺剑一来,他们喊着“穷鬼来啦”一哄而散。
三尺剑摇了摇头,拎着药包走进了一间茅屋。
茅屋内十分简陋,一榻一桌两椅而已,四面漏风,地面凹凸不平,角落堆着锈迹满满的锅碗瓢盆,摆在地上的药炉里还煨着药,浓郁草药味在茅屋里飘散不去。
他将药包放在桌上,寻了个干净的碗来倒了药,走到床前。
“莺儿,喝药了。”
床上躺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满脸病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却灵动有光,跟着他的动作转动。
三尺剑将她扶起来,药碗送到她唇边,姑娘便乖乖的埋头喝药,那药的滋味自然不好,但她眉头不皱,小口小口的喝完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认真感受了一下,“好像……头没有那么晕了。”
三尺剑打量着妹妹,“自从换了那位杏真人的药,看起来是比以前精神些。”
莺儿笑了起来,颊边露出两个浅浅梨涡,“那位给你介绍大夫的姑娘,哥哥有没有好好谢过她啊?”
他神色有些僵硬,他想,他不止没有感谢这位姑娘,还很可能要给她带去灾祸。
“哥哥?”
“我要出一趟远门。”
姑娘眸中的光黯淡了下去,“哥哥,你来回来没多久呢。”
他的嗓音沙哑,“莺儿,哥哥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办。”
哥哥每次出去办事,回来都不开心,有时还会受伤,莺儿知道,哥哥做的事情很危险,而他之所以去冒险,是因为她问诊吃药的花费很贵很贵,他过着潦倒的生活,却给自己请最好的大夫。
她是哥哥的拖累,她一直都知道。
“我托付了张阿嬷照顾你,她一向都很喜欢你,有什么事就跟她说,她解决不了的,就等我回来处理。”
莺儿想晚一点答应她。
她多想哥哥别走,多陪陪她呀。
三尺剑沉默着转身,却感觉袖子一绊。
莺儿从被中伸出两根细细的手指,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袖,“哥哥,你能留下来陪我么?只要哥哥陪着我,莺儿可以不治病……”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莺儿不怕死,只要哥哥陪着我。”
高大的男人背影僵住了,明明拉着他的力道那么弱,却令他感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姑娘祈盼的眼神,“傻丫头,你会好起来的。”
“等你好了,想哪去哥哥都陪着你。”
渔船驶离渡口,恢弘的玉京城渐渐远去了。
老翁在船尾撑杆,扫雪逢月在船舱里安置行李,她们把大部分家当都留在了月黄昏,一路轻装简行。
沈谢两人坐在船头,茫茫江面,水波瑟瑟,一道残阳铺红。
“从我记事起,就是在佛寺里生活,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念老和尚,他把我养大。小时候他教我读佛经,可是我并不懂佛经中的道理,后来他教我修行,但我不能领会佛法,修来修去,也修不出一丝佛力。”
江水悠悠,桨声欸乃。
谢孤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寂,“小时候,那些和尚总是嘲笑我,明明有住持亲自教导,但是我什么也学不会,他们觉得我很没用。”
沈云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过去,想到小时候被众人排挤的小和尚,她有些心疼,“你是怎么变得这么厉害的?”
“有一天,我突然悟了。”
“我放下经书,决定从此不再学佛,那些和尚笑话我,我就要他们敬我畏我,从此不敢看我。”
“当我立下志向,属于我的力量便觉醒了。”他张开手心,金色的流光划过,一把刀的虚影若隐若现,“这把刀名叫断灭。刀光所斩之处,唯有断灭。”
沈云烟看着他出神,以前她觉得此人太狂,现在却偏爱他眉眼间的桀骜。
他收了刀,淡淡道:“一念一直想收为我徒,但佛经既不能为我解惑,我为何要拜在他门下?我不肯拜他,虽然他养育了我,但并不是我师父。”
“难怪了忘说你不是他师兄。”
“我长大之后,对寺中生活感到厌倦,想要外出游历。一念怕我为祸世间,与我约定,我同意不犯杀戒,他才放我离寺,他予我度牒,要我以寂渊的身份在外行走,也是为了约束我。”
沈云烟对一念禅师的印象立刻大打折扣。
他这样做,弄得谢孤峤像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为什么要这样防着他?这可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居然连“为祸世间”这种词都用出来了。
她所见的谢孤峤,一直都在惩妖除魔,帮助世人,老和尚想多了吧?
见她愤愤不平,谢孤峤道,“戒律也好,身份也好,我从未放在心上。”
“这样说来,你只是长在佛门,有个和尚身份,并不算是和尚……不过以一念的声望,居然有人能拒绝拜他为师,还拒绝了这么多年,你真是很了不起。”
她忽然又想到,“那你这次离开,他又跟你谈了什么条件?你说你跟梵音寺再无关系,他怎么同意的?”
她严肃起来,“谢孤峤,你答应了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