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心大师走到几人面前,对那姑娘说:“姑娘可否让贫僧把脉?”
姑娘脸色僵了一瞬,又继续闹腾起来,她的手脚毫无章法的乱挥乱踢,然而她的手刚挥到半空,手腕竟然让人给握住了。
她都没看清面前这人是怎么动作,手就不由自主放平了,慈心大师凝神探脉,半晌道:“姑娘你脉象平稳强健,根本没有病,为何要装病?”
一言出,百姓哗然。
“你们不觉得这姑娘和她爹娘长得一点都不像么?”
“她爹娘都是西州口音,这姑娘却不是。”
……
一旦开始察觉不对,这么多人看着,就发现越来越多细节不对劲,慈心道,“你等身份疑问重重,故意扰乱法会,居心叵测。净凡,将人扭送官府,交给官府审问去吧。”
“是!”
“不。不要!”一听要见官,几人都慌了。
“我们是受沈二小姐指使的!”
“她给了我们银子,让我们演一出戏,说是要让沈大小姐好看。”
“我们只是收银子办事,绝无扰乱法会之心啊!”
几人叫喊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沈娇娘。
“这沈二小姐好毒的心思,竟想出这种主意害自己的姐姐。”
“真不要脸。”
“沈相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女儿,把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沈娇娘脸上火辣辣的,她怎能想到,会冒出一个慈心坏了她的好事!明明是要沈云烟出丑,结果出丑的变成了她自己……
大庭广众之下,那些嘲讽的言语,贵女们暗地里鄙薄讽刺的视线,都让她脸上无光,连她昔日好友,都在捂着嘴笑她!
从今天起,她怕是要变成全玉京的笑柄了!
可这本来不是她的主意啊……她看向三皇子,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在这时候指认三皇子,她还想做皇子妃呢!
她只盼着自己都受了这么大委屈了,三皇子能安慰她一句。
然而慕沉只是说了声“无趣”,竟带着人转身就走,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沈娇娘心慌意乱,三殿下莫非是对她失望了吗?
哪怕她脸皮再厚,也抵不住四面八方的议论,让一众仆从护着她,捂着脸下山去了。
事情一了,慈心大师正欲离开,沈云烟上前请他留步,说起了沈相的情况,“……我怀疑爹是被妖物所害,想请大师派人去沈府除妖。”
“竟有此事。”慈心想了想,“能助姑娘之人,应该在路上了。”
出了山门,一路乘轿下山,沈府的马车等在山下,沈娇娘已将一众仆从都带走了,只有扫雪逢月和车夫还在,她登上马车,掀开车帘——
哗。
她飞速放下了帘子。
“小姐,怎么了?”
“车里有什么东西吗?”
“没。”沈云烟回过头,对两丫环道,“你们留在外面吧,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哦。”
小姐想静静,丫环们只好跟车夫挤一挤,坐在前室,还好相府的马车宽敞气派,倒也不觉得拥挤,还能看看沿路风景。
马车里,谢孤峤姿态慵懒,也不知等了她多久。
“生气了?”
“寂渊大师这样的高人,来去自如,不必知会我,我有什么好生气?”
他端正了坐姿,“抱歉。”
沈云烟微怔,他这样狂傲的性子,竟然也会跟人道歉?
“想见你,我便来了。”
“以后要是离开,我会告诉你。”
这话听来令她心头熨帖,有气也全消了,她凝眸看着谢孤峤,“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希望我是什么人?”
“能请得动慈心大师出面,你真是梵音寺的人?”
“见面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了。”
她陷入沉默,确实他见面就自报家门,只是他的态度实在是很难取信于人,也是相处久了才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马车沿着大道轻快前行,一路无话。
沈云烟想着心事,他微微合眼,闭目养神的模样很是悠闲,快到城门的时候,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忽然想起什么,“慈心大师说除妖之人在路上,不会就是你吧?”
谢孤峤闭着眼睛,唇角勾起浅浅笑意,“除了我,还有谁这么热心助你呢,沈大小姐?”
他眉眼间线条流畅,浓密睫毛覆下来,投下浅浅阴影。
沈云烟心中微动,“你什么时候回的玉京?”
“你回了,我自然回来。”
他守在夜阑河,就是为了护着沈云烟,她回玉京了,再厉害的大妖也不敢来玉京城闹事,危机解除,他就回来了。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谢孤峤睁开眼睛,“想帮就帮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总是这样,随性而为,却不知他这一阵随意的风吹过,在她的心湖荡起重重涟漪。
就像是那个吻。
就像是那封信。
风拂过幡,幡随风动。
僧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面对他,她就有这种感觉。
她想,这个男人,是真的让她心动了。
谢孤峤看着她,她凝眸顾盼,那双眼睛像是细雨霏霏的湖面,烟波袅袅,含情微露。
被她这么看着,叫人情难自持。
他起身,一手撑着矮几,俯身靠近了她。
他们相对而坐,他忽然靠近,在她上方投下一片阴影,她下意识抬起头,谢孤峤视线落在她唇上。
他的眸光幽暗,喉结微微动了动。
暧昧气氛在马车里蔓延。
沈云烟闭上了眼睛。
他俯身靠近——
哐地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扫雪在外喊:“小姐,咱们到啦!”
谢孤峤动作一滞。
沈云烟睁开眼睛,朝外应了一声,“知道了。”
扫雪在外等着,好一会儿,小姐才掀开车帘,下车时颊带微微红,扫雪不由好奇,是马车里太热了吗,小姐怎么脸红了?
管家出来迎人,一行人正欲回府,沈云烟道:“等等,还有一人。”
谢孤峤掀开车帘,悠悠然从马车上下来。
扫雪和逢月齐齐张大了嘴巴。
管家道:“这位是?”
“这位谢大夫,是我请来给爹看病的。”
阖府上下受沈相影响,不敢接待和尚道士,在老爷面前也不能提妖的事,她便谎称谢孤峤是大夫。
反正他气质神秘莫测,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他是干什么的。
严管家惊讶,小姐竟然会为老爷请大夫?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不知谢大夫在何处坐馆行医?医术如何?”
沈云烟冷冷打断了他,“谢大夫是游方大夫,医术高明。我请他来,自有我的道理,轮不到你多问。”
管家低头:“是。”
谢孤峤饶有兴趣,看她摆沈大小姐的派头,只觉十分新鲜。
进了府中,扫雪小声问,“小姐,你怎么把谢大师请来了?”
“请他来除妖。”
除妖之事,扫雪自然是无条件相信大师,她只是不明白,“大师为什么在马车里呢?他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沈云烟:……
逢月:“不该问的别多问。”
扫雪:“哦。”
东厢内,浓浓药气弥漫。
沈相躺在床上,意识昏沉,谢孤峤查探后道,“妖气侵体,精气亏损,性命垂危。”
果然是妖么……
“可还有救?”
他微一沉吟,骈指点在沈相眉心,指尖凝结浅浅金芒,随着金光注入,沈丞的脸色肉眼可见好转了些,但眉心墨点般的印记凝而不散,十分顽固。
他收回手,“注入他体内的妖气是活的。”
“何意?”
“妖物不死,妖气不散。”
也就是说,必须要杀了妖物,沈相才有救。
沈云烟便问:“那妖物在哪呢?”
谢孤峤道:“除了他身上,府中并未妖气,那妖不在这里。”
说完这句,就见沈云烟狐疑地盯着他。
他挑眉:“怎么了?”
“没什么。”她道,“就是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曾几何时,在沈宅时,他也自信满满的说过“妖物见了我早已逃遁”,然后王三冒了出来,现在又是这么说,她忍不住想,相府里不会冒出个王四王五来吧?
被质疑了。
他谢孤峤出山以来,逢妖必克,也就是沈云烟不信他,实则像王三这样,恰好找到一具阴阳两气相交的濒死躯体附身,又有金乌之羽掩盖妖气的情况,堪称罕见,也不能怪他。
他眯起眼睛,“今夜和我一起行动。”
“干什么?”
“夜探沈府。”
既然沈云烟不信,就带她将沈府探个遍,证明自己所说没错。
天气清朗,一轮上弦月高挂夜空。
沈府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睡了,沈云烟偷偷出了房门。
她小心翼翼走到院门口,玄衣人斜倚墙篱,候她多时了。
月光照着他颀长身影,一派落落风致,当世无双。
沈云烟虽不是典型的闺阁小姐,也读过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其中总少不了夜深人静,情人幽会的桥段。
她踏着月色走向他,心中恍惚有所感。
此情此景,竟和话本中有些相似。
白日里谢孤峤看过沈相之后,他的气色竟有了些好转,管家也信了这大夫几分,他便说要连续为相爷针灸几日,以观后续。
于是这位谢大夫便在沈府住了下来,溜出客房,夜游沈府,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听到脚步声,谢孤峤侧过身站直了,面对着她,冲她伸出手,“走吧。”
走去哪?
说起来,夜探沈府到底该怎么探?
在幽暗地底,她曾避开过冲她伸出的这只手,如今,她犹豫了片刻,缓缓伸手握了上去。
骨节分明的大掌将她纤纤玉手包裹其中,从他掌心传来一股庞然气息,还未察觉那气息是什么,沈云烟只觉得身体一轻,被他带着腾空而起,稳稳落在了屋顶瓦片上。
谢孤峤竟然带着她上了房顶!
她身形摇了摇,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谢孤峤也不动,任由她抓着。
“站稳了?”
她站在屋顶上眺望,烟柳月色,楼台相望,夜景溶溶。
谢孤峤带着她飞檐走壁,在沈府的楼阁间穿行,她的身体像是被托在云层中,轻灵缥缈,带来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
他们从一队巡守的护院头顶上走过,对方浑然不觉,难怪所谓的江湖高手都爱飞檐走壁,原来居高临下,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细节。
两人把沈府逛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异常,连柳姨娘院子里也安安静静,白天作了妖的沈娇娘也早早睡下了。
转了一圈又秋霜阁屋顶,谢孤峤随意在屋脊上坐下,他的动作自然无比,沈云烟想起许多次见他都是在屋顶上,也许他就是喜欢这种感觉——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沈云烟敛了敛裙子,在他身边坐下,子时已过,喧闹的玉京城安静下来,月光洒落在他们身上,天地寂静无声,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如何?”
她正享受宁静,听他发问,想起来他是在说妖的事。
“如果妖物不在沈府,会在哪里呢?”
“慈心长老安排僧众巡守玉京,一般妖物难以藏身,能在城中隐匿下来的,不是一般妖,起码藏匿气息的本事很高。”
所以要找到这妖物并不容易……
事情一旦陷入毫无头绪的境地,沈云烟反而不再心急,她的行事一向风格如此,她决定慢慢来,等对方露出破绽。
当此良宵清夜,对着住了十几年的小院,身边又是这个人,她忽然涌起倾吐心事的念头,“谢孤峤,你想听故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