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净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极快收敛好情绪,一旁,未姝不再是方才疯疯癫癫的模样,她此时沉默着,像是忽然被人一举打破多年以来的认知。
柳砚静静看着未姝,若有所思。
这时,屋外似有打闹追逐声响起,打破沉寂,孩童嬉笑愈发清晰,外头正是蓝天白云,稚童嬉戏,一切其乐融融的景象,尤其小六极具辨识度的哀怨声,此时幽幽传来。
“哎呦,小祖宗,行行好,别跑了!”
小六累得气喘吁吁,一把拽住孩童的手腕,张望着四周,低声威胁着:“小屁孩,我且告诉你,你若是惹怒了李大人,牵扯到了老子,小心我将你给卖了!”
哪成想,那小孩根本不吃小六这套,使劲儿挣脱他的束缚,屁溜屁溜又跑到堂屋里来。
一进屋,便大声嚷嚷:“我要吃糍糕!我就要吃糍糕!”
见没人搭理他,小孩冲过来又猛得推未姝一把,蛮横无理闹道:“你若是不给我买,我就告诉我哥,让他把你休弃,扔到河里且去喂鱼!”
未姝此时根本没有精力回应他,任由他拉扯拖拽衣摆。
“你敢无视我,我要告诉哥哥,说你虐待我和我娘,让他打死你!”
徐长亭的生母,现已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痴呆儿。
未姝忽然笑出了声。
李净扶额,这孩子小小年纪不知是从何处学的,嘴巴跟淬了毒似的,且不论血亲与否,好歹面前也是个辛辛苦苦将他养大的人 。
小六在一边留意着李净的脸色,一个劲的拉着小孩就往外走,全然不顾他的反抗。这孩子再不走,迟早惹事端。
许是小六手劲过大,弄疼了他,这个正堂霎时充斥着孩童的哭声与骂声,令人听着烦躁郁闷。
“你们欺负我,我要告诉我哥!”他哭喊着还不忘说着。
“你好哥哥死了”未姝此时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骗人!臭婆娘,你骗人!”
她不顾孩童愈发聒噪的哭声,继续说道:“你的娘亲也死了,只剩我一个坏人活着。”
未姝说完,目光冷冷掠过那孩童,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定定神色重新看向李净他们。
“李大人,我答应你,我愿意作证。”
……
苏府内。
苏氏端坐在堂前,腿上卧着只懒散的狸猫,桌案上摆放张信筏,白纸上零星落笔着几个墨字。
堂下送信的人不知信上的内容,只见苏氏神色骤变,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狸猫发出一声一声的叫声,忽然一纵身从苏氏的腿上窜起,跑到桌案上,爪子不小心将那张信筏带落到地上。
一旁的管家见状,忙起身将那纸筏捡起来,余光瞥见信上的内容,指尖一顿。
“看见了?”一直缄默的苏氏此时开口,漫不经心问道。
许管家敛了敛表情,唯唯诺诺将信呈递上去,嘴角带着谄笑:“是,小的冒犯。”
“不过,老夫人,现下这谭家当真这般猖狂?”
信上所言,东市布庄的谭掌柜近来一连串收了那边的几大布行头头,布庄几位行业大头都接连投诚,那些个零散的早已曲意逢迎,蜂拥投靠而来,因此谭氏如今成了东市锻布生意的大东家,势头如日中天,抢了苏氏布庄生意不说,竟还拉拢苏氏布料生意的元老们。
那谭氏现下可谓跋扈透顶,更甚扬言要扩宽业路,迟早替了这幽州苏府。
许管家见苏氏不语,后者一脸不为所动,他内心实在焦急,于是顺着问道:“夫人,您当真不急?这可怎么办是好?”
此时苏氏终于抬眼,倒是瞧不起管家这一脸慌乱模样,从容不迫道:“慌什么,官府有李大人把着风,还怕一个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头冒出来的谭氏?”
是了,是了,他怎么把李通判给忘了,管家稍微松了口气,那李怀安拿了他们苏府的好处,可不得同他们苏氏站在一起,共生共赢。徐长亭事发后那么久,也不见官府前来捉拿人,想必也是李大人在中间斡旋。
再者,上京城还有贵人坐山,谅幽州城内谁敢轻怠了他们苏氏。
“夫人!夫人!”忽然,院外有小厮急匆匆赶了来,手里紧紧攥着个物什,跑的满头大汗。
许管家蹙眉:“哎呦!没规矩的,冒冒失失作甚!”
小厮立马平复下来,胸口不受控制起伏着,语气收敛着,尽量平缓,可眼里满是焦急:“夫人,在后院巷子,有人无意间拾到了这个。”
说完,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了上去,管家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看向高堂端坐的苏氏。
不出所料,苏氏此时神情不似方才波澜不惊,眼神中满是错愕,藏着丝丝阴狠。
小厮手里,握着的那只锦囊,正是当时赠送于李净的那个。
“他扔了?”管家满眼不可置信。
锦囊中放着那块完好无损的令牌,听下面的人说,是在后院烂泥巴里寻着的。
“李大人这是不帮着咱们了?我说衙门为何突然找起了人证!”管家恨铁不成钢道。
苏氏已然怒火中烧,狠狠将那令牌往地上一摔,令牌顿时碎成了几块。
衙署内,李净安排人送未姝二人一同回去,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收拾好桌案的文卷准备离开。衙门内除了守卫,其余人都已走得差不多 ,李净前脚刚踏出门槛,突然又收回了脚,转头朝着另一条出去的路,刚好经过差役歇息的衙舍。
衙舍内此时灯火通明,差役说笑打闹声此起彼伏,若听得仔细些,时不时还能听到柳砚温温淡淡的声音。
李净没多做停留,借着窗户透出的烛光,沿着这条路从衙署后门走了出去。
已至深夜,灯光接连着一盏一盏熄灭,劳作一天的衙役已经歇息入眠。烛光一灭,今夜并无月光,乍然出现的团团黑影叫人看得不真切,只能依稀辨别出那团黑影如疾风似得溜出知州府,身后似乎还跟着另一团较为灵活的黑影。
黑影一路蔓延,至临近城郊才停住,影子被缓缓拉长,显现出两簇人影。
“徐长亭在哪儿?”其中一黑影此时开口,打破了寂静,“你我的交易现如今已算完成,阁下是时候该履行诺言了吧?”
黑影在夜色之中面庞若隐若现,半晌一道男声传来:“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夜黑风高,密林之中杂草因风沙沙作响,黑幕下看不出年轻男子的神情,只听得出他压抑的隐隐不耐:“未姝娘子现下未作证词,苏氏亦未下狱,交易便不算完成,你也就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质问在下。”
未姝此时亦不再强忍着情绪:“你若是骗我,我便去衙署揭穿你的真面目!若是让李大人和窦大人知晓了,他们不会放过你吧?”
声音尖锐,在这幽静的四周显得格外刺耳突兀。
暗夜中传来一阵冷笑,男子向未姝靠近了几步,语气不紧不慢:“是吗?你不妨试试,看看是你先状告知府,还是先见到徐长亭的尸首。”
“我向来言出必行,交易完成之后,我定让你们二人相见,但你再这么大声,招来了什么人,刀剑无眼,我未必能保住你的命。”
男子声音温和平缓,如他平日里一贯作风做派无异,看似一块色泽诱人的暖玉,实则利器破喉舔血,杀人于无形,令人防不胜防。
未姝收起方才的锋芒,看着男子,语气稍微缓和起来:“我知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妥,但是求您让我与他见一面,我就是有话想亲自问问他。”
未姝说着说着,渐渐带起了哭腔,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有什么事之后再说。”男子似乎不吃这一套,语气偏冷。
“不!一定要说,一定要问清楚!”未姝哭得愈发厉害,“郎君,你尚未成家娶妻自是不明白,这情爱之事万万是克制不了的,我实在想他!”
男子略显无语:“忍着。”
“忍不了一点!郎君日后有了钟意的娘子,便知晓我此时的感受,一颗心全在那人身上了,看他欢喜我便心安,见他皱眉我便心疼,什么都想着他,日后指不定你还没我能忍!”
“……”
见那男子始终无甚反应,未姝神情黯淡了下来,她苦笑起来:“好吧,其实我就是想问他,为什么要骗我罢了。”
“我知道我瘦马出身,能被他娶作妾室已是三世修来的福分,婚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是尝过甜蜜,他那是或许满心满眼都是我,他说,已为我赎了身,我已经是个正经的良家子,可以从头来过,自那时起,我便对他死心塌地,一同对他的家人如此,可今日我才知道,他诓骗了我……”
未姝已不似方才哭得撕心裂肺,语气又缓又慢:“换作以前,若是发现他骗了我,我可能忍忍就算了,但今日李大人告诉我,我虽为瘦马,却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可以有思想,可以有不满,可以不服,可以闹,可以想着自己……我讨厌他们对我指指点点,讨厌他的弟弟目无尊长对我喝来呼去,讨厌他的母亲清醒前瞧不起我,对我嗤之以鼻,生病后又要我细心照料,更讨厌他流连风尘醉酒后,对我拳脚相加!”
男子没有说话,周遭只有未姝诉不尽的委屈。
“所以我想问他,亦是想解脱。”未姝笑着,“说不定问之后,得到了答案,死了心,我倒是义无反顾去作证了呢?”
伤透心的女子诉尽完负心人的苦后,风声呼呼,似乎将其带走,消散在四方。
“走吧。”
“什么?”男子语气淡淡,未姝听得不真切。
柳砚抬眸看向面前哭得凄惨的女子,他耐心又说了一遍:“你不是要见他吗?”
未姝一愣,一脸感激,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边说边把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套在头上:“你且放心,有了这个,我断不会知道他在哪里,官府的人就算询问也未果。”
说完,她将黑布头套带好,安分地站在柳砚面前。
柳砚没有多说什么,刚抬起手拉住未姝的手腕带她离开,下一瞬,箭矢刺破暗夜飞驰而来,打碎了夜晚的寂静。
柳砚察觉动静,反手将未姝一推至树干后躲避,侧身一剑砍断了那只箭矢。
箭矢成两截摔落在地,此时黑夜之中传起一道陌生的男声。
“这是要走哪儿去啊?”
话毕,密林深处之中霎时穿出一群黑衣人,持剑与柳砚对立。
为首的黑衣人一把扯过自己的面罩,将面容暴露在大众之下。
是苏府的管家许从德。
柳砚眸色加深,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