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两盏,还真是两盏,平日怎么不见她这般实诚……
沈刻怔了一瞬,才试探喊道:“裴雪竹,裴雪竹?”
他喊了两声,又轻轻推了一把,倒在桌上的雪竹都毫无反应。
沈刻无言,拿起空酒盏打量了眼,要不是这酒他也饮了,他都要怀疑里头是不是掺什么东西了,怎会倒得如此干脆彻底。
适逢小二再度叩门,进来上热菜,本应介绍介绍这每道金贵菜肴背后天花乱坠的故事,见内里情形,倒没多话,极有眼色地放下饭菜便安静退下。
沈刻先前五脏府空空,不知怎的,菜一上齐,倒不觉得饿。
她倒在桌上,碎发落在脸颊,蝉翼般的眼睫轻敛,安安静静,呼吸停匀,像是睡着了般……
沈刻不时瞥一眼,心不在焉地动了几回筷。
可雪竹仿佛感受到有人在吃独食,竟往下抿了抿唇,一副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模样。
沈刻不由停箸。
半晌,他轻叹口气,落筷上前,身体与手隔开好些距离,远远扶住雪竹后肩,没好气道:“裴雪竹,起来,回府了。”
末了还不忘咕哝一句:“真是欠了你的。”
雪竹还真听到了。
她很听话地站起身,短暂睁开眼,静静盯着沈刻的脸看了会,很快又闭上,脑袋径直栽进眼前胸膛,双手也顺势落到他腰间。
沈刻始料不及,在她倒过来的瞬息,忽地僵住。
坊间常传他浪荡不羁,风流成性,倒也不冤,他确然不拒秦楼楚馆,时常出入,旁人送的女子也照单全收,悉数养在后院。
但他不过是不在乎这些虚名,且觉得接纳远比推拒来得容易。
一旦欣然接纳了,便不必再费心寻不同理由婉拒,对方也不必再从旁处入手,在他身边安插暗哨,他甚至还能将一些南鹤司雁隼台的人放到明面上。
后院之中便有几个是他自己安排的人,一来方便他寻人议事办事,二来也方便帮他监视旁的女子。
如此名声在外,然事实上,他这二十载都不曾与女子这般亲近。
她几乎是整个人都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因为醉酒,身子还在绵软下滑,他不自觉将人搂住,两人便更亲密了。
那股酒香混着她身上的清浅幽香丝丝缕缕侵染过来,他往后仰着头,有点透不过气。
思绪杂乱间,他竟还想,原来这便是温香软玉,倒也很是贴切……
他罕见的有些不知所措,推开她,她会跌落在地,抱着又觉分外烫手,他无可奈何,还是腾出只手,动作生硬地给她裹好斗篷,又戴上幂篱,将人给背了出去。
今日为了防止雪竹借男女不便之由伺机出逃,影卫之中特地带了女子,然穿云见状,识趣地并未提醒,只摆好马凳,打起车帘,迎着两人上了马车。
坐到马车上,沈刻终于松了口气。
想当初上战场,他可没少背威远军尸体,那时背上一夜都没有这般费劲……真是见鬼。
他就着车上茶水敞饮了两口,又去看一侧雪竹。
她倚在角落,幂篱早已落到一旁,脸上因醉酒泛着极浅淡的红晕,唇色也比平日红润些,一副安静乖巧模样,酒品倒是很好。
外面穿云提醒:“主上,出发了。”
沈刻想起什么:“等等。”
他掀开车帘,看了眼对面的灯摊,吩咐道:“去,买盏海棠灯。”
穿云应是。
买完灯,马车终于回程。
然这上元夜的路车马喧阗,挤挤挨挨,并不好走。
见雪竹因马车猛然顿停,脑袋差点磕到小几,沈刻伸手挡了下。
不一会,他又将碍事的小几搬开,往她旁侧坐了坐。
于是马车再度因避让路上百姓顿停时,雪竹的脑袋就自然磕到了他的肩上,接着又往下滑……沈刻略略一扶,人便在他怀中停住。
他喉结滚了滚,抱着人不敢动,也不敢多看。
他不自在地扭头望向旁侧,然旁侧只有他所猎皮毛做成的车帘在轻轻晃动。
回将军府的短短一段路,因灯节耗费了足足两刻时辰。
马车停在二门外时,雪竹还未有转醒迹象,沈刻只好就着先前的姿势,将人打横抱起,下了马车。
今日府中仆役亦燃放过烟火庆祝上元,鼻尖还浮动着轻微的火石气息。
沈刻抱着人,一路往不秋院走。
雪竹不知是哪儿不大舒服,皱眉动了动,他低头看了眼,不动声色挪了挪手臂位置。
见沈刻亲自抱人回来,手里还提了盏海棠花灯——原本在不秋院内打盹的阿霁眼都瞪大了。
这是怎么了?姑娘怎么睡了?怎是将军抱回来的?她脑中一团疑惑。
这些时日她在雪竹房中伺候,自然感觉得出姑娘与将军的关系,并不似外界传言那般……
可今日一瞧,又不知怎么说,可能也没传得太错?
沈刻交代:“你在这儿好好照看,再让厨房给她备些醒酒汤和吃食。”
阿霁回神,连连应是。
沈刻抱着人径直走向内室,意欲将人放下,可雪竹一沾床榻,又不自觉往外侧翻了翻身,就像舍不得他,往他怀里钻一般,额头还正好触碰到他的下颌。
一团柔软忽然扑进怀中,沈刻不由停凝,血脉流动仿佛在那一瞬倏然加剧。
他保持着这一姿势,久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雪竹忽地松开,转向里侧。
这回背对着他,老老实实的,再没乱动。
沈刻手中无端空荡,心中也莫名有种空落之感。
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慢慢直起身。
在床榻边停了少顷,见阿霁从厨房回来,沈刻自觉不应再待,抬步离开了这间屋子。
上元夜的月色是极清亮的,只苍穹似因焰火余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夜雾。
这夜雾也浮在沈刻心头。
他敏感察觉到什么,却不知如何确认……在院中站了半晌,他叫来穿云,让人领着去了另一处院落。
漱玉院内,沉璧正欲入睡。
沈刻此时登门,对她而言,无异于是种搅扰。
草草换了身见客衣裳,她福身行了个礼,懒声道:“公子深夜来寻,可是有何要事?”
她是位极有风情的女子,幼时因抄家被没入教坊司,自此间长大,机缘巧合,同坊中药师学了些制药本事,于此道颇有钻研,后来也因此入了南鹤司。
沈刻自顾自寻了个地落座,又看她一眼:“坐。”
沉璧不知这位主上今日唱的是哪一出,依言落座,还给他倒了盏茶:“金乌雪就剩这么最后一点儿,可都给您沏了。”
“不就一点茶,让人再送便是。”
沉璧这才浮出个笑脸:“多谢公子。”
沈刻盯着她看了会。
沉璧被看得笑脸僵硬,心里也有些发毛:“公子,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要不这茶就不要了?
沈刻无言。
算了,虽然这仿佛是他府中最美貌的女子,但还是太熟悉了些,看着便毫无波澜。
他起身:“无事,走错路了,你歇息吧。”
沉璧:“……?”
他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漱玉院,指着不远处另一处院子,问身侧穿云:“那里住的是谁?”
穿云答道:“那是风荷院,住了除夕那夜陛下赐给您的舞姬,阿碧,还有在怀阳时,西梧送来的美人,名唤臻臻。”
沈刻并不中意西梧美人的长相。
除夕夜舞姬?他记得有这么回事,人长什么模样却记不得了,想来应该是美的。
他抬步:“去瞧瞧。”
……
风荷院内,舞姬阿碧正欲梳洗,听闻少将军来了,赶忙又妆饰一番,换了身方便起舞的衣裳来迎。
“奴家给将军请安。”
远远的,一道甜腻酥麻的嗓音将沈刻定在原地,然为了印证猜想,他还是硬着头皮进了这间屋子。
这阿碧姑娘比沉璧热情不少,一进屋,便柔弱无骨地附上来,在他耳畔吐气如兰道:“多日不见将军,将军风采依旧,这些时日阿碧正好新学了几支舞,今日上元,不若——”
沈刻只觉印证不了一点,忙侧身躲了躲,道:“忽然想起还有些公务尚未处理,改日再来,你……早些歇息。”
说着,他便匆匆往外退,走出屋子还不够,一直快步走出这院落,他方停步。
很是奇怪,这阿碧姑娘也生得颇为貌美,她附上来时,他也自觉僵硬,然与裴雪竹亲近他时那种僵硬,并不一样。
他心烦意乱,让穿云别跟着,自己走回了不秋院,在西厢门外逗留一阵,又回到正屋,着人备水沐浴。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一时觉得水热,一时又觉水凉。
潦草沐浴完,他随意着了身里衣,心情不佳地回到书房。
看了会公文,他心念一动,又在架上寻了本佛经来看。
这佛经深奥,他看不懂,于清心自是无用,不过倒是极为助眠,顷刻,他便经文盖脸,在书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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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雪竹宿醉方醒,头有些痛,洗漱完,用了些早膳垫胃,方从阿霁口中得知,昨夜她两杯倒下后,是沈刻送她回来的,也是当然,昨夜与他一道,自然不会是旁人。
阿霁还在细致回忆沈刻是如何抱的她,又是如何交代了一番,雪竹用着粥,因并无这段记忆,是以对这些也并无感觉,只目光落在桌上那盏已然熄灭的海棠花灯上。
“那灯……也是他放在此处的?”雪竹问。
“是呀,将军一直拿着这盏花灯呢,可惜灭了,姑娘若想看,奴婢再去寻截短蜡来。”
“不必。”
她只是想,她的小字为“棠”一事并不为外人所知,这是随意买的?
雪竹正思量着,便听屋外传来两道熟悉的声响。
“……殿下,今晨给沉璧姑娘送金乌雪,被阿碧姑娘撞见了,不知沉璧姑娘与她说了什么,阿碧姑娘便来同老奴说想吃鲜荔枝,这时节,老奴上哪儿去找鲜荔枝……”
沈刻捏着鼻梁,眉头紧锁,正因昨夜那难以启齿的梦邪火四溢,见西厢门还关着,火大道:“不是说了这些事不必来回,鲜荔枝是吧,那便送她去岭南,爱吃荔枝就多吃。”
砰的一声,他将房门重重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