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南平原灾情之严重,已经超出了大部分人的预料,五月接连暴雨,大坝已毁三分,此后更是迎来雨季,更难想象到时候的惨象。
但是朝堂上却没几个人能想出法子解决充南问题,皇帝对此大发雷霆,一时之间无暇顾及如何处置三皇子。
裴容月身为皇子妃,自然也被禁足于瑞王府。
裴家刚刚欢欣于裴元辰的病情好转,便又焦灼担忧于裴容月的处境。
太子这个时候也已经返朝参政,而原本抵达充南平原的大臣传来消息,洪水上涨的速度越来越快,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转移百姓,以求减少伤亡。
皇帝在朝七日,皇城灯火通明,大臣们被留在宫中思索对策,靖城中的百姓既担忧于远方灾情,又惴惴于皇城肃穆之景。
到了第八日,宫门终于打开,天子下令,由太子监管救灾事宜,而七皇子赵煜,亲身领命,携靖城长平军入充南,救灾救民。
七皇子所带军队浩浩荡荡,在薄雾冥冥之时列阵整齐,走出靖城,奔赴充南。
百姓们于长街相送,只能祈念此举功劳,七皇子离去后,百姓们自发捐献物资,由后备运输携带,送往灾区。
裴家身为大户,自然也要有所表示,更何况裴容月身处险境,若是裴家有所贡献,兴许还有一点迂回求饶的余地。
于是三房夫妇带着上百名裴家的奴仆,点清白米细面三百袋,并各类常见药材千斤余,首先捐入官中。
此后调动各处裴家商行,尽其所有,供给所需,帮助安置灾民,此举慷慨无私,一时之间也确实赢得了诸多赞誉。
而捐款之事自然也少不了,靖城凡是有名有姓的商户大族,都赶着捐钱出力,宫中更有妃嫔举办宴会,以官家御赐之物为名,鼓励官眷捐献钱粮。
裴元辰大病初愈,他不曾出府,这些事情都让旁人着手安排,倒也不曾让他费什么心力,但是只有一件,楚淇却只是留下一封书信,言明已经跟随赵煜的队伍,前往充南救灾。
裴元辰看过之后,并无惊讶,裴容诗略有感慨,按下不提。
满城中似乎凝聚起力量,不久后,便听说赵煜沿路招募上百良医,收集各色木材材料,抵达受灾最严重、距离洪水区最严重的定江县,首先便着手于加固本来的水利基础,疏通河道,加深拓宽。
此后便将定江县附近矮山处,以浮木山石加以材料,围着山脚固定后拦截吸收部分雨水。
定江县下,便是靖朝通往海边的第一大河支流,衡江,若是能够撑过第一次雨水期洪水猛涨的节点,便能将水流引进衡江,避免洪水泛滥。
这个工程太过艰巨,除却质量,还要赶紧赶快。
六月初,靖城暴雨。
靖城暴雨之下,便代表着充南一带将是更加猛烈的雨水,一时之间,满城肃穆,几乎无人游玩作乐,兴许大多人都是为了灾情而紧张。
六月二十七,传回消息,洪水已经渐渐退却,赵煜此举颇有成效。
一时间满城欢庆,但洪灾过后更重要的便是防疫及救治耕田,赵煜仍需留在定江县,兴许要到万事齐备后才能回来。
如今圣心已定,这场洪灾的影响终于要慢慢平息。
这个时候,也许矛头便要指向瑞王,三皇子监管水坝工程,却有此祸端,天子之怒,不知如何。
但三皇子罪行论断下达之前,宫中却先传来消息,林贵妃暴毙于宫室,以庶人身份下葬;紧接着林府被围,林尚书被废,一夜之间,男女皆流放边疆。
靖城哗然,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时候,裴家最担心的,却是裴容月的安危。
瑞王被圈禁已久,风光不再,可是在帝王亲卫看管之下,却也并没有遭遇什么虐待欺凌,这日,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亲至瑞王府,将彻查充南水坝之事。
等待是一种漫长的折磨,可是林家已倒,似乎三皇子的命运已经默认注定,并没有什么会转的余地。
瑞王府里,自从降临了天家口谕,得知林贵妃之死,赵烨便将自己关在屋内,不肯饮食,也不肯出来。
裴容月只能守在门外,她不会强行打开房门,可是也不会离开半步,始终观察着房内的动静,府内的婢女小厮早已经被遣散,她早就在小厨房里煨上甜粥。
如果不去看紧闭的王府大门,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苍天依旧如此,雨水过后更显清新。
裴容月站在门边,她从心底里不会相信,赵烨真的会贪墨,真的会偷工减料而至充南水患,可是门外偶尔得来的消息里,这些似乎真的铁板钉钉,不可回旋。
她低头,短短几个月的日子里,她的心情已经一再变换,可是时至今日,裴容月还是能看清楚自己的心意,既为夫妻,自然是有难同当,不论赵烨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她都会紧紧跟随,不负情意。
裴容月不过低头回想的一会,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刚回头,房门便打开,赵烨的眼睛很红,可是脸上已经擦去了泪水。
裴容月心里泛上一阵酸楚,可是却无从安慰,只能忍下泪意,轻声劝道:“我方才熬了藕粉粥,你今天一天没吃东西,先喝一点吧。”
赵烨抬起眼睛看向裴容月,她一直陪在他身侧,不论是风光的瑞王妃,还是和他一同圈禁至今,却从未有过怨言,他想,他不应该让裴容月陪他死。
裴容月看他只是盯着自己,心里担忧更甚,正要再说什么,赵烨忽然倾身,将她抱了满怀。
裴容月微微一愣,鼻子一酸,忍不住回抱而轻轻拍了拍他,“我知你难过,可是只求你,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好不好?”
赵烨只是在她脖颈里埋了埋,闷闷道:“我知道的,月儿。”
赵烨只是一再收紧臂膀,最后却又猛然松开,站直身子时,他脸上却带上了一点平静的笑意,隐隐里一点释怀,“我饿了,月儿,就吃藕粉粥吧。”
裴容月心里一松,眉眼间忍不住流露一点笑,可是看着赵烨日渐消瘦的脸颊,还是难掩心疼,她点了点头,拉住赵烨的手,两人到了小厨房,炭火只余一点暖色。
裴容月盛出藕粉粥,赵烨接过,却只是走到小厨房外的廊下坐着,裴容月也不介怀,只是也陪着他坐下。
小厨房外,正对的小院子里,一株小山茶开出一点零星花朵,沾染了残留雨水,一时间有些低垂。
赵烨慢慢喝着藕粉粥,似乎从身体里慢慢暖和起来,两个人并排坐着,似乎如年少。
“你记不记得,母妃宫里,东暖阁里的那株粉云山茶?”赵烨忽然轻声道。
裴容月转头看他,“记得。”
赵烨低声笑了笑,“那会子,你一定要我簪一朵,我不肯,你就硬把我按在地上,我那时候心里还想,我长大了,一定要离你远远的,免得受欺负……”
裴容月眉眼间透出一点清浅笑意,“可是你戴那朵山茶花,是真的好看呐。”
赵烨忍着笑,看向身旁的妻子,成婚不过两载,可是对他而言,似乎过了很久,如同十数年,他慢慢低声对自己说,“足够了。”
一时风气,树叶扑簌而花叶飘打,裴容月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于是她问:“什么?”
可是赵烨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说,“起风了,月儿,我们回去吧。”
裴容月含笑点头,起身。
暮色即将降临,瑞王府里,点起几盏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带的灯火在长廊上留下点点光影处。
起风了,靖城的乌云笼罩,还没有散去。
可是瑞王府这个院子里,四季好像如常,花木按序开放,她和赵烨很少分开。
这对夫妻,有时一起在院子里浇花,修剪树枝,有时一起准置午膳;天色晴朗的日子里,画山画水,写词念书。
这样平静的日子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天长地久而云卷云舒,就会这样过下去,恬淡而没有波澜,瑞王府外的一切都和她,和他没有关系了。
这样的想法对不起远方的平原水患,可是裴容月私心里却在祈祷,就这样下去,这样的日子,再多一会、再长一点……
可是在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里,那天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皇帝的圣旨驾临,一字一句,宣判了赵烨的命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瑞王赵烨结党营私,暗图谋反,而贪墨受贿,扰乱朝纲,致使充南水患祸及百姓……”
宣旨的声音在裴容月耳边不断回响,她的眼睛里漫上来泪水,她听到,今三皇子赵烨罪责深重,贬为庶人,圈禁于此,终身不得出。
裴容月猛然泄了力,她仓皇间几乎要歪倒在地,她看向赵烨的脸,可是他是这样的平静,一句辩驳都没有,甚至连对生死的反抗也没有。
裴容月慢慢撑起身子,她挺直了脊背,她想,不怕。
可是她等啊等,却没听到关于自己的处置,裴容月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赵烨已经起身,将她扶起来。
裴容月听到旁人说,她已经不是瑞王妃了,她早就被赵烨休弃,如今的一切罪责,都和她无关了。
裴容月愣愣看向赵烨,他脸上还是这样平静的笑容。
然后又听见别人的声音,他说,他们说,裴容月检举瑞王罪行有功,不应当受到牵连。
这些话越来越像从梦中传来的话语,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赵烨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低声说,“月儿,走吧,离开这里。”
裴容月看到大门缓缓打开,门外是裴家的马车。
裴容月的眼泪像寒风里的露珠一样滚落,她颤着声说,“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什么叫我检举你?”
赵烨没有回答,裴容月反手握紧他,冷声道:“你不说清楚,就休想我走!”
裴元逸这个时候走下马车,他看到裴容月便冲了进来,他低声说,“月儿!走吧!”
裴容月没有回答,只是含着泪冷冷看着赵烨,裴元逸见两人僵持,只好轻声道:“休妻才能把你撇干净……”
“只是休书就可以保住一个罪人的妻子吗?那么检举呢,我跟你在一起,我什么也没有做!”裴容月死死扯住赵烨,她心里却止不住地心慌,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那太监却忽然道,“裴小姐,不正是您交出了瑞王勾结大臣的书信吗?”
“我没有!”裴容月立即反驳,可是脑海里还在不断搜寻,这段日子她到底做错了哪里,才会忽然冒出来这样的说法,她心里不断回想,书信……
啪嗒,似乎有什么忽然在脑海里炸裂,她想起来了。
书信,诗词,画卷。
有几幅画的画轴坏掉了,半个月前,一个侍卫请来了人在外院休整,是她交出去的,就那么一次,就那么一次。
她愣愣看着赵烨,他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她,裴容月脸上的泪水缓缓滑落,她轻声道:“你不要我?”
赵烨不敢看她的脸,只是慢慢挣脱裴容月的手,裴容月拉断了指甲却还是不肯放手,裴元逸只是一遍遍说,“月儿,走吧,我们回家……”
裴容月慢慢忍住了汹涌的泪水,她说,夫妻一场,好歹让她再与赵烨说句话。
裴元逸只好放手,裴容月扯住赵烨,脸上一个笑容惨淡而自嘲,“只是不知道你还肯不肯与我说话。”
赵烨还没有回答,读旨的太监却道,“裴小姐还是回去吧,此等地步,小姐不可再有什么差错了。”
裴容月看了看赵烨的脸,她踉跄了一步,裴元逸紧忙扶住她,裴容月被扶着走出瑞王府,匾额上的光亮一闪,落在裴容月的脸上。
身后,大门缓缓关闭,逐渐缩小,赵烨的身影独留其中。
裴容月恍惚里看了一眼蓝天,她想,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