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从红色变成绿色,手术一切顺利。
陈博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差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他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涔湿,黏糊糊地粘在身上。他难受地蠕动了下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主刀医生是隔壁滨城的医生,盐城大学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和唐毅是同届,昨天才收到通知,连夜赶了过来。
他坐在靠椅上,有些虚脱。
“刘医生,真的,真的太感谢您了!”陈博小步子挪到他的面前,有些拘谨和羞怯。
他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疲惫:“手术只是第一步,后续的恢复也必须要重视,要是有什么感染、不规则心跳、血栓栓塞,就都前功尽弃了。”
“是,是。”陈博连连点头。
“唐毅他现在还在医院吗?”刘医生问道。
陈博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就被麻醉师给打断了。
他压低声音,神色有些古怪:“唐医生他的状态不太好,他好像失忆了。”
—
盐城大学。
夏暮将至,草丛中的花开始逐渐枯萎、凋谢,树叶从深绿向金黄过渡。太阳开始低垂,柔和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校园的建筑物上,留下静谧的光影。
苏瑾和唐毅并肩行走在校园里。
“我们要去哪?”唐毅问道。
走到一栋教学楼面前,苏瑾停了下来。
“就是在那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还记得吗?”她淡淡开口道。
唐毅眼前一亮,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今天我们的什么纪念日吗?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苏瑾的眼眸晦暗不明,冷声道:“在太阳落山之前,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你恢复那该死的记忆。要么,就永远留在这里。”
唐毅愣了一下,有些不解:“你在说什么。”
阳光洒落在他的头发、肩颈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的眼睛明亮,像是一潭清泉,不带任何的隐瞒。
她摇了摇头,有些泄气。随后,眼神一凝,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阿瑾,你吓到我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向后挪动着步子。
“二十六年前,我们从这里毕业,你就是在那里,向我告白的。”她指了指教学楼旁边的一棵大榕树,声音有些颤抖。
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唐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霾,转瞬即逝。
“好像是吧。”他小声道。
“然后,我拒绝了你。”苏瑾继续说道,“我们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
他笑了笑,脸颊涨红,额头渗出微汗:“你在说些什么呀?!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苏瑾眉头一蹙,有些气恼,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拉着他往教学楼里走去。
“这里,第二十一期赤心党/建工作坊,你是总干事,第一次穿正装。”
“这里,你中期测验,要切除兔子脑干,吓得要死。”
“这里,图书馆,你经常通宵,像个幽灵。”
“这里,我们常常喂猫,那只叫小亿的狸花,已经不在了。”
“那里,盐城大学附属医院,你规培的地方,你当时整天跟我吐槽苦逼的实习生生活?”
······
她拉着他走遍了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
夜幕降临,浓郁的黑色像是淤泥,将她一点点糊住,她累得气喘吁吁,步伐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急促。
唐毅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不发一言。
“这么多事!二十多年的人生!你当真一点都记不起来吗?”苏瑾的声音在颤抖,她的眼睛泛红,仿佛藏着无数的泪水,将在下一刻奔涌而出。
唐毅垂着眼眸,轻轻擦去她额角的汗水,面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非要记起来吗?”他认真地问道。
夜风拂过,一阵凉意。
苏瑾微微一愣,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悄无声息。
夜深,神经科医生收到了一条消息:
他应该彻底失忆了,就这样吧。——苏瑾
—
三日后,黄昏,盐城郊区。
苏木花费了好几天,才终于找到这里。
老旧低矮的房屋依次排列在宽阔的街道两旁,沿街的商铺招牌有些褪色,到处都堆放着杂物,把原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挤得十分狭窄,街上人影稀疏,摩托车经过发出隆隆声响,留下一阵浓烟。
店铺门前,几个小孩子正在捉迷藏,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追逐,不时爆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小朋友,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苏木拦住了一个小男孩,温声道。
小孩子停了下来,抬起头,四目相对,两人异口同声。
“侦探姐姐?!”
“送猫小孩儿?!”
苏木干咳了一声,问道:“你知道孙宇家住在哪里吗?”
小男孩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你找我爸爸做什么?”
“你爸?”苏木心里惊诧了一下,但还是平静地说道,“我是一名兼职记者,想要向他咨询一些情况。”
小男孩嘴巴一撅,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诶诶,你怎么哭了?该哭也轮不到你啊!”苏木皱了皱眉,有些无语。
小男孩抽抽嗒嗒地说道:“爸爸已经好久没回来了。”
“那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在哪里呀?”苏木问道。
小男孩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门面房,很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
—
这是一家面馆,门口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四方桌,有一帮人正聚在那里打麻将。
“妈妈,我带了一个姐姐回来。”小男孩乖巧地说道。
人群中,一个穿着宽松奶奶衫的妇女哼了一声,继续搓着桌子上的麻将。
小男孩有些气馁,刚想跑过去跟妈妈好好讲讲,就被苏木给拉住了。
“没关系的,你陪我转转就好了。”苏木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温柔地笑了笑。
面馆的面积不大,刚刚好摆开八张桌子。
“生意怎么样呀?”她四下打量了一周,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男孩熟练地给她拉开椅子,擦干净她面前的那张桌子,再倒了一壶热水摆在了她的面前。
“不是很好,周围很多叔叔阿姨都搬走了。”他认真地回答着。
“姐姐你饿了吗?”
苏木摸了摸肚子,折腾了大半天,还真有些饿了。
“来一碗炸酱面吧。”她扫了眼菜单,大咧咧道。
小男孩嘻嘻一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木顿时了然,掏出了手机。
“微信到账——十——四——元。”
小男孩听到提示音后,立刻向着厨房跑去。
—
苏木坐在椅子上,了然无趣,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小男孩儿聊着天。
“听说你还一个奶奶?”
“对呀对呀!奶奶的身体不好,现在每天都在床上躺着。”
“在医院吗?”
“就在家里,住院费太贵了,我爸爸妈妈负担不起。”
“你奶奶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厨房里沉默了片刻,小男孩说道:“挺好的,妈妈说不用怕。”
最后缀上的这句话,有些多余,又有些奇怪,苏木纳闷地皱了皱眉头,接着问道:“怕什么?”
“要是奶奶死了,爸爸妈妈就领不到钱了,每个月有好多好多钱呢。”稚嫩的童音在狭小的饭馆里回荡。
苏木的脸色有些难看,但这是人家的家里事,自己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
呼哧~呼哧~
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喘气声,粗重、迟缓、断断续续。
好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七天七夜的人,口干舌燥,贪婪地张开嘴巴想要汲取空气中的水分,却只能吸入那混杂着沙子的灼灼热气。
苏木默默站了起来,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掀开一道门帘,穿过挤满了杂物的走廊,她来到了店铺后面。在狭小的偏房里,摆放着一张单人床。
床上浸满了粪便屎尿的污渍,有的干了,有的还湿乎乎地黏在一起。
一个老人躺在床上,脸颊深深凹陷进去,脸色发黑,没有一丝血色,两只脚肿胀的像是两个发泡馒头,两只手臂像是干枯的树枝插在了身体两侧,一只手上还打着吊瓶。
老人的身下长满了褥疮,一看就是术后并未好好调理。
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她转过头来,看着苏木,四目相对。
她一言不发,像是摆在祭坛上供神享用的祭品。
活祭!
那双浑浊的眼睛空洞洞的,一旦不小心陷进去,便是无尽的绝望深渊。
苏木只觉得心口被一记重拳猛地砸了一下,蓦然顿在了原地。
哗啦~
她身后的门帘被掀开。
一声稚嫩的童声响起:“姐姐,你怎么到这里了?”
她的汗毛刷的一下竖了起来。
小男孩走到她的身边,淡漠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这里太脏了,咱们先去吃饭吧。”
苏木还是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臭死了,咱们走吧。”小男孩摆了摆手,脸上满是厌恶。
见苏木一动不动,他轻轻拽了拽她的手臂,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突然,老人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汗水涔涔往外冒。
“咳!咳!咳咳!”她的上身开始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浑浊的滚动声,眼球直愣愣地往外鼓。
小男孩吓了一跳,不断往后退。
“老人家要不行了。”苏木木然地说了一句。
听到这话,小男孩转身便要往外跑,却被苏木给一把拽了回来。
“放开!我要去叫妈妈!”他拼命挣扎着,却被苏木死死地禁锢住。
她紧张地看着老人,大脑一片空白。
老人长大了嘴巴,脖颈处青筋暴起。
呼哧~呼哧~呼哧~
又是那浓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好像背负了千斤重担蹒跚前行的行者。
呼哧~呼哧~
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缓。
呼——
突然,老人的眼睛变直了。
声音戛然而止。
一滴泪珠顺着苏木的眼角滑落,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松开手,颓然跪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