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搜屋

繁体版 简体版
笔搜屋 > 襟怀千秋月 > 第46章 天地不仁苍狗行,欺罔误民重罪悬

第46章 天地不仁苍狗行,欺罔误民重罪悬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城东浮白一片,朝阳初起。

乾坤街尽头百官清肃,鹤衣流款,袖拂晨风。宫门打开了一刻,又徐徐的关上,沉重的一声叩响,宣告了今日早朝的结束,亦宣告了晨市的苏醒。

第一片落叶悄然落到了乾坤街上,打搅了一尘不染的素净。紧接着,街坊邻里开张串巷,连络成市。

“东方,您家的葡萄藤又爬老高了,都长进我们院里了——”

“张屠户早啊,最近生意怎么样?”

车水马龙转眼过,淹没了宫门前白石铺的地、调木砌的墙。这里熙熙攘攘一片人间,遥遥望过去,只见拿到赤红的宫门像个巨人般立在那里,俯瞰着众生,隔绝烟火气。

宫门内,只有一言不发的宫人静静扫过满院的落叶子。片叶不剩。一旦从那树上掉下来便被人迫不及待地收集去了,仿佛失去了翠绿后,它唯一的意义便是赶紧消失。

同样的人,穿过了门里门外,也换上了一副不一样的面孔。

“陛下,他们到了。”

此时武怀圣刚下早朝,与前日如出一辙的忙碌一日在前头侯着。她偶尔心想,怪不得古代皇帝那么多昏君暴君呢,想必是坐在这位子上没什么别的发泄。从前的旧交都不再真诚,身边的近侍也尽是谄媚之资,睹之乏味;想自己出去找点乐子吧,又怕劳民伤财失了民心,更怕身边的人擅自揣度圣意、从中捣鬼。

比如今日早朝前,沈源递给她前日写下的朝会批注时,特意提了一句:“昨天萧大人从行州名士梁佑贞那里讨得了一幅书画,特意献给陛下。”

“朕没空。”武怀圣不耐地接了一句,又想起来问,“哪个萧大人?”

“就是行州土族萧家,先太尉萧得忠的长女萧钰,入京有些日子了,尚未得官。她的堂兄您该知晓,就是安宁年间的虎龙军校尉萧衍。“

“朕没空记那么多名字。”武怀圣踱着步,“这等小恩小惠,她竟也敢递到御前来?”

她目光锐利地瞪了沈源一记。“还有你,别把心思整日放在这种事情上!“

故而早朝上武怀圣板着一幅面孔,笑都没笑一笑,底下不少官吏被吓得够呛,还以为西关又出了什么事。不过荀甫欣三日前刚破前线,正入山林与程识远交战,期间只闻捷报,不闻退守。

早朝之后,武怀圣点名留下几人,另有要事吩咐。

似是先前沈源触了霉头,这次前来给武怀圣通报外朝事务的人换成了一个年轻的小内官。武怀圣也眼熟,知道是叫福子。

“你先叫他们到御书房侯着。朕稍后便到。”

“是。”福子应着。

武怀圣抖擞着衣冠,迈向明堂后殿的那出无人之地,从高耸规整的书架之间抽取下一本薄薄的册子,展开来往那内页上倒数的六十个日子之上再划掉了一天。

这是从荀甫欣出征那日开始记的。她答应过了她,不出两月即当凯旋。怀烈侯从不出虚言。

她合上书册,踮脚小心翼翼地藏回了那一架古经书之间后,移步去御书房。

御书房内,杜丹争独坐一侧,悠然喝着闲茶,遥见武怀圣走来,立刻起身到门外行礼。对面的方循挟着孙女方彦熙紧随其后。言盛时最后不紧不慢地追出来。

“陛下万安。”

武怀圣先迈过了众人才抛下一句:“爱卿平身。来吧,朕今日想听方姑娘讲一讲她的这篇《济河论》。”

方彦熙一阵惶恐:“……外行拙劣之言罢了,不知陛下想听什么。”

武怀圣打量着她,见她已没有了去岁殿试上那股初出茅庐的生勇,而多了份谨慎谦卑,甚是满意。“你不必紧张。朕想听你是有真才实学还是依凭家世……”

方彦熙猛地抬起头,像一位读书人被刺到了尊严。

御书房的大门从里面合上了。日光落在屋屏,反照于清渠树荫。

散议后,武怀圣手指着方彦熙,转头对言盛时道:“日后多教着她一点。”言盛时自是笑着答应。

*

走出皇宫时,方彦熙怀里抱着她写的《济河论》,有些发懵地走着。那本是她在中正书阁打发时间而作的一篇文章,没想道入了陛下之眼。

方循道:“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陛下会有用到方家的时候。”

方彦熙望过去,似在回想。

此时他们走到了京城西大街,两排高墙红瓦擎天遮日,其间一条笔直细长的青石路小巷子延伸向前,一望无尽。两侧灰墙内偶有高大的柏、杨枝条抽长,遮蔽了一线蓝天,树影微漾婆娑。

小路上清净无人,院墙内多是大宅后院,僻静幽深。她跟在方循身侧,小路上只闻二人前后交替的脚步声。

“阿熙,今日陛下所召四人,你可知是何用意?言盛时就像陛下的影子;我老了,你就像我的影子。还有一个杜丹争,眼下可以说是陛下器重的心腹,亦可以为心腹大患。在这场局里能做变数的一是他,二则是你。”

方彦熙却是不解:“杜太尉出身寒门,背景清白,自然更得陛下青睐。不过我也不差就是了。”

方循摇着头:“今日我说的话,我希望你能记一辈子。你可知道陛下最想要的是什么?”

方彦熙答:“无非江山稳固,朝野依附,百姓安乐尔尔。”

“你年纪轻,还看不出来实属正常。陛下继任以来所行诸事,修道通商、募兵选将,再兼她那日曾召我谈论章句之学,这三项正是元丰五年民间谓之‘新三变’的三样变法。陛下年少,重蹈覆辙,必是背后有人指引。”

这一点方彦熙倒觉得,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该看出来。“怀烈侯?”

“荀甫欣退居幕后,难抓把柄,除非用战事把她引出来。戚家彻底倒台,程家唇亡齿寒,且让陛下尝一丝剿灭世家的甜头。此刻的时局牵一发而动全身,熙儿,那千钧一发的引子就握在我们手里。”

方彦熙猛然觉悟:“祖父,您可是故意要让陛下知道,是您写了寄给程识远的那封信?”

方循一笑:“杜丹争擅长讨媚,他又寒门出身、背景清白,陛下自然更青睐他。我若不有所参与,方家后人如何在陛下面前立足?”

原来之前是杜丹争和方循各自猜到了武怀圣的心思,借西关自立之故讨伐程识远,方可一举除之。因杜丹争与武怀圣结盟在先,方循意在联合,正好提议了造伪信之计。

二人是各怀着鬼胎为陛下出谋划策。各取所需。

太学已近在眼前。方循道:“要记住,一切当以方家的利益为先。能处置或保全方家的人,唯有陛下。”

他一面说着,一面回身朝皇宫的方向作一揖。

方彦熙脚步猛然一顿。

自从殿试落榜以来,她经常反省,又在中正书阁结识了太多类似经历的人,他们中有的悲观厌世、有的自私善妒、有的愤世嫉俗。方彦熙出身儒学大户、多年来自诩清流,可每睁眼一望,京城拜官的风气乌烟瘴疠;年轻人要想出头,多少人都变成了曾经厌恨的俗吏。就连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广交文友、吊古论今,如今看来,也不过那群人攀附她的家世,而非诚意与她结交……

还是各取所需罢了。

她还记得去岁殿试上初见武怀圣时,她自以为见多识广,透过那些日月浮华,看见的是一个与她同样年岁的姑娘,辗转在一群豺狼间,运筹帷幄,眼前每个的抉择远不止一人的得与失。那时觉得刺激的,如今却嫌沉重。

“祖父,是不是等人拥有的权力更大,这些权谋之术、违心之交就不再沉重了?”

活了七十岁的老学士叹息一声。

“恐怕是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小辈之中,你最有野心,此时退身还来得及,若你执意往前,我便只可把之前给花兰玉的话也送给你。”

方彦熙自小听惯了文人话,顺畅地接道:“我知道的,落子无悔。”

“你且记住,皇帝只是一个位子,不是那个人。入仕自毁、傀儡相交,共赴的可能是黄粱梦一场,亦可能是千秋万代功。你与陛下同年同月生,她与你没有多么不同。若能给你想要的那便是皇帝,若给不了,世上自会出现新的皇帝。这是你作为方家的女儿,身上该有的傲气。”

二人停步在太学侧门前,再往前便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正午那集市方休,行人络绎不绝,无论老少看到了方大学士都打招呼。

祖孙二人都换上一副和蔼儒生的面相,慨然向人世里去了。

***

有一封饱经风霜的奏报,几经辗转,从太学到翰林无人敢接,直至送抵内阁。

张弛接过那半吊着快要散架的竹简,看见了上面的血滴,惊呼道:“血!怎么会有血?”

“禀廷尉,是送信的使者吐的血,他连夜奔驰了三天精疲力竭,才一到城门前就昏过去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到现在才报上来!”

张弛提着奏报便要进宫去见武怀圣。到宫门口一问,才知晓武怀圣亦有耳闻,此刻已经出宫去了。

“敢问陛下去了何处?”

“张大人,小的也不知啊。“

与此同时,城南的另一边。武怀圣正在赶去京城稅署的路上。从平州来的最早一批流民于正午前抵达了城外,褴褛衣衫历经风吹雨晒,经太阳一照龟裂成褪色的甲鞘,褪去一层又一层,露出尘沙折射下紫红色的眼眸。

这是武怀圣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见到流民。不仅仅是贫困,也不仅仅是因为天灾祸乱离家远行。她眼前是一切灾难的叠加,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远行八千里路至京城的,一份希冀。

周全在一旁急得团团转:“陛下,定是翰林院里头有人故意积压折子——”

武怀圣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都到这种地步了,那些废话没必要说。

“开城门。”

“什么?陛下——不可!”周全看了看城下的流民,瞪大了眼睛。

武怀圣转过脸,目光炯炯,明亮有神。风吹过她的衣衫与长冠,在空中飞扬,坚毅而隽永。

“他们千里而来投奔,必然有求于朕。朕自继位以来广布恩泽于民,此刻更不能扶了他们的心意。”

她抬手指向城门,坚定道:“传朕旨意,开城门!”

***

七日前,姚世希刚被任命为京城稅监,因出身辽东,负责统报上呈京署的平州粮税。他刚上任,三把火还没有烧起来,忽然门前见了血腥。

“来,您拿好了。”他正安排手下发放救济粮,见一位老先生的双手指缝里藏着血污,于心不忍,便唤身后一小生,“去取些清水和草药来!”

那老人家却把手一抽,紧抱着他的粥碗。

“哼,虚情假意的京城贪官,我不需要你心疼!”

姚世希怔然张了张嘴,解释道:“老先生误会了,我也是平州人士,还是老乡——”

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闪过一条精亮,脸颊上措不及防的被淬了一口。他先是愣了愣,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便沾了一手的污秽。

“这......”姚世希看着满手痰污,半晌失语。待那老人家的身影早都走远了,他才笑了笑,“没事的,多大点事。”

流民中有一人的模样中正厚道,年纪约莫四五十岁,像是邻里中的长老。他询问小生谁是这里最大的官,专门来向姚世希道歉:“大人宽宏大量,别跟乡民一般见识,方才那个老头平日里就有些古怪,我们也都躲着他——”

姚世希拱手还礼:“先生言重了。我未曾放在心上,但请问乡亲们,还有何所需、有何所愿?我将代为转告陛下。”

自武怀圣迎流民入城后,这消息顷刻便传开了,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更多的是感慨,感慨她开城门时的那一股豪气。

若放在古代,史册里敢迎流民入京城的皇帝实在少之又少。皇城脚下寸土寸金,住的多是家世显赫的贵人,流民远道而来心中积怨,两边本就不好平衡,稍有不慎便会怨声载道。

那位长老道:“陛下恩赐我等食物、居所,已然感激不尽了。只是我等听闻,京城今岁要在平州征税,若还按去年一般数量,大人既是稅监,可否......”说到这里,他仿佛自知失言,连声歉请得罪。

姚世希连忙道:“税务之事无关陛下,实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周。平州灾情的折子不知怎么被人扣下了,一直没能递到御前。去岁平州是为给北三州救济春粮,故税收比平日高了些,今年照收,怕是有人想从中取利——”

然而,并非所有的流民都像这位长老一般厚道,人群里自有面相凶煞、脾气火爆又不畏官差之流。姚世希出于好心的恳切姿态,给了刁蛮之人可乘之机。

“俺们不听你在这里胡扯!”

有人直接掀了堂内的桌子。佳木烂柴堆一砌,都滚到角落处。

姚世希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即僵在了原地。

“什么叫你们没看见述灾情的折子?收税的财票倒是快,快马五天就送来了!还没看到灾报,我呸!”

一桶堆在路边刷锅剩下的脏水使劲泼向了他,姚世希一低头,青绿锦袍已湿透,染成黑灰色了。

“住手!”那位长老妄图调停,然而收效甚微。姚世希踉跄着一步步后退,耳畔的骂声犹不绝于耳。

“狗官!我不管你向谁汇报,你难道以为在这里施粥是善事?你还自称是平州老乡!平州三个月没下过雨,山溪都快干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土地硬得……埋不下那些饿死的人!”

他又退了几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含恨般的垂眸,一言不发。他抓紧了淋湿的袍衫,手一攥,便能拧出水来。

“对不住,诸位乡亲,真的对不住。此事朝廷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有个只比他年幼三四岁模样的少年端着空碗,泪水滴答敲落在碗中。“可是我不想要交代,也不想喝皇帝的粥......我想回家,我想要......我的爹娘。”

那孩子身边只有一个祖父辈的老人抱紧了他。

姚世希闭上眼,他手攥得很紧,紧到青筋暴起。眼角淌下的泪水不能被人看去了。

他是大周的官吏,不能治事、反而流泪,那是无能的证明。

税署乱局终是惊动了东城署前来平定。日暮前,西边一道残血劈开天涯,将这个世界切成两半。那道光影投射在人间,沿着京城的街道咔嚓一切,亦切出里里外外的两个世界。

傍晚,周全前来巡查,看见姚世希的满身狼藉:“唉,你快随我去换身衣服吧。”

到了宰相府,周全念着这个青年出身辽东、家境贫苦,平时里一向辛劳勤俭,给他拿了一身普通的青布衣,免得让他再有心理负担。

“给你。”周全这才注意到,姚世希身上弄脏的衣服是件材料上等的锦衣,以前从没见他穿过。

弄坏了这么宝贵的一件衣裳,也难怪他会......一路低头攥紧着拳,紧紧拧住湿透的衣衫不撒手。

“谢...谢谢。”姚世希点头道谢,却迟迟还没有动作。

落魄如丧家之犬,或许可以这般形容。周全不知该如何安慰,今日之事说大则大、说小则小,可是若想在京城这是非之地混下去,不能遇见一点事就崩溃至此。

幸好,姚世希在周全出不逊之言劝解前开口了,他抽着鼻子小声道:“这衣裳......是我母亲给我绣的,好让我进京赶考时有的穿。”

“以前母亲每月都来家信,而这月......我已经快三个月不曾、不曾收到信了。”

他终于松开了一直攥着锦袍攥得发红的手,微微颤抖着,抹去不受控的泪,抚平那世间仅此唯一一件锦袍的褶皱,反反复复,克制又真诚。

周全望着面前的青年,眼底闪过什么,好似是错愕的愧疚。

作者有话要说:武怀圣:朕头上的八百个烂摊子(拍脑袋)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