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武怀圣开广言路，临朝纳言。各路官署纷纷进谏，评析北三州官道通商一事。

起初人们在天子殿前还觉得畏缩，因为这一代官的记忆里未曾有过广开言路，而史书上的尧舜又过于久远。幸有周全等人带头开了先河，诸臣才逐渐敢言。

武怀圣打起精神听着。有个文吏在旁边记录。

大周辽辽十四州，从前做长公主时不觉得、由荀甫欣辅政时犹不觉得，走过了北三州的辽阔疆土，都不及各郡上奏的成山的折子有实感。

堂下群臣赤缇色的官服波澜又起。

张驰自群臣中出列：“陛下，如今广言路开，各州来谏，正宜联同各郡招募新兵壮士。臣以为，太尉杜丹争于反有功、德行兼备，可予他募兵之务。”

武怀圣稍微思量着。她对杜丹争的名声不甚熟悉，只知晓他是先帝提拔的寒门士人，领的是武将世家独揽兵权之下没什么实责的太尉一任，勤勤恳恳至今，无大功亦无大过。既然张弛愿意为他引荐，可见是个人才。

群臣中腾起一阵不小的议论声，尤以太学之辈的老儒为主。方循不禁挑眉从偏僻的殿侧打量起陛下——若说陛下刚登基时力求稳妥，故而西南驻兵无减倒也说得过去。如今既无战事，何须募兵？

方循缕着胡须转念一想，大将军戚明穹刚被革职，另一位程识远在西关远离朝廷，若想对绵延了三朝的武将世家有所举措，当今正是百年不遇的良机。

陛下既没有挑明，大抵是为掩人耳目、出其制胜。这背后若无人教导，那可见陛下已领略了朝堂之术的关要。

方循点着头，示意周围的后辈们噤声。议论声慢慢平息。

“那好，朕立刻降旨。”武怀圣见文吏在竹条上又画下一项记事，不禁又想起了御书房里已堆积成山的公文。“众卿若无旁事，退朝。”

下朝后，武怀圣匆忙赶往御书房，打点好今日适宜、吩咐了下人按部就班去做。她趁着日头还不大，到院子里舞起了剑来。剑势如虹，凌空簌簌劲气断。

剑锋横屏着一削，折了一枝晚开的桃花枝子落进池水，涟漪翩翩，搅了浮沉。

武怀圣收了剑，弯腰探手一捞，将那孤枝一朵的晚桃拾起来：“奇怪了，六月怎还有桃花…..朕方才没看见你，竟把你砍了，实在对不住。”

帝王郑重地对一朵花道了歉，叫人寻了个花瓶，把花养起来。

那日御书房拥挤的案头平添了一株盎然生机，暗香萦缕。

午后，荀甫欣提着一篮清热解火的莲子汤来寻人，见武怀圣埋头正忙，将食篮放在了一旁。

武怀圣停笔歇息，兴致正好，把舞剑斩花的故事给荀甫欣讲了一遍。荀甫欣听了亦感新奇。“臣亦从没见过六月开的桃花。许是此花开在圣地，得天子滋养，只可惜，似乎只有那一枝呢。”

荀甫欣抬眸望进院中，神状渴慕。

“老师可是喜欢花？”武怀圣想起荀甫欣的许多衣裳都有梅花暗纹，定然是风雅之人，“朕忽然觉得御书房前的院子太空了，要不多种一些花树吧。”

“倘种了花树，岂不阻碍陛下练剑。”

“朕去别的地方练不就行了。”武怀圣立即招呼着，“沈公公得空去寻一些夏季开花的植物来。”

荀甫欣升起一丝困惑，犹豫一瞬还是请教：“……夏季里，能开什么花？”她只能想出来荷花。

武怀圣笑出了声，冷峻的眉眼含情脉脉却深邃霸道。

“多得去了，且等着吧。老师喜欢什么颜色的？”

荀甫欣想了想：“嗯……淡雅一些的吧。”

武怀圣点头，在旁躬身听着的沈源却是眼珠一转，有了自己的主意，默默地退下。

武怀圣倏尔起兴，拿出剑来三两下将花枝修的整齐，削成了个簪子似的模样，往荀甫欣的额前探。

荀甫欣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不妥吧。”

武怀圣眼中一愣，委屈起来：“不喜欢吗？”

荀甫欣看那花朵是蜜桃一般的粉色，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合适。“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才簪花的，臣年纪大了。”

武怀圣撇嘴，显然并不认同，但她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将掌中的花簪放低了些，在荀甫欣胸前的高度比划着，再出其不意地往领口的衣褶里一插。

荀甫欣隐约感觉隔着里衣有什么东西在顶着，湿湿凉凉的，又莫名很烫。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耳畔响彻胸膛里的轰鸣，而武怀圣分明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心悸伴着一阵手脚虚软的眩意，突如其来地袭倒了怀烈侯一生霜雪百毒不侵的体质。

她定在原地不敢乱动，不知下一秒会狼狈成什么模样。

幸好，辛劳了大半日的武怀圣视线一转，被那碗清凉可口的莲子汤吸引了过去。“好手艺——老师快来尝尝！”

荀甫欣如释重负，满身的燥热逐渐褪去。她深深吐息几次，才终于无懈可击地转了身，戴上温良持重的笑容。

*

当日朝堂上的事，不及傍晚便在京城各处传开。一时之间，太尉杜丹争的门要被争相踏破了。

傍晚时分，太学门前络绎不绝，学子们纷纷辞别师友，各归家去。

方彦熙在送别了诸位朋友后，独自一人立在门外，远眺天边暮色。

“阿熙，在想什么？”

“祖父。”方彦熙回头，向方循行了一礼，“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陛下之举于我有何意。”

自春闱中与青梅好友花兰玉并列突围后，花兰玉成了殿试点的探花，而她却一再受挫，至今只靠家族威望混得翰林书监，不入天子之眼。

“莫要担忧。”方循长叹，“陛下虽然眼下冷落了我们方家，未必日后不会重用。依我之见，陛下会需要方家的。你且耐心。”

方彦熙觉得那不过是空洞的安慰，仍抱怨道：“还记得前些日子，陛下在宫中设宴，京城世家中唯独没邀请我们方家，连一向巴结我们的周全都没向陛下提此事。”

她猛地一愣，联想起周全背后的怀烈侯与太皇太后，恍然大悟：“难道……陛下是故意的？”

方循笑而不语。

“且看……谁是那先出头的惊弓之鸟。”

***

夏池落雨，荷叶拍萍，细细纷纷。

乾坤街头，摩肩接踵的持伞人步履匆匆，都想赶在大雨滂沱之前尽快到家。唯有一人在大雨天里乘着轿子，从容悠然地路过，浮在连成片的伞沿之上。大雨淋湿了他的衣衫，呈近乎纯黑的墨色。

明明是一位雨天乘轿过乾坤街的贵人，却拒绝了撑伞。

“不必，驰骋沙场这么些年，淋得了这点雨。”

他的嗓音微哑，似是沾了凉。

家仆低头不敢在说什么，近日他家大人总是阴晴不定，还是少说话为妙，免得惹事上身。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该找下一个主子了。

轿子停在了戚府门前。这里繁华地段，京中寸土寸金，还是当年的开国将军置办下来的，传到这一代，没想却成了乾坤街头最大的笑柄。想躲都没处去躲。

戚明穹便在青烟潦绕的雨势里下轿，一头扎进了戚府。

出乎意料，这鬼天气家里竟还来了客人，似是故意配着天气来恶心他的。

沈源挑起拂尘，静室中无声一捋，不客气道：“奉陛下之命，来取南境驻军的名册。之前派人来了两次都未取到，今日这鬼天气，可不好叫人再跑一趟了。”

语调再无了从前的谄媚，全是代表皇权的凛威。

戚明穹纵然心中不悦，可是沈源毕竟不好糊弄。“公公稍等，我这就差人去拿。”

“要快些，过会儿雨大了。”

这驻军名册上的字眼分外眼熟，其中不乏有年少时教导过他的老前辈，跟着戚家的父辈出过生、入过死，荣辱与共，更有脉系之传代代相承，父亲战死沙场了，便将勋爵传给儿子。在源头上最大的勋爵，便是戚家。

如今募兵制改革，兵权从世家手里收归朝廷，虽不在一朝一夕，但他这个被扣上了谋反帽子的将军，是彻底出局了。

难为他一生以谨慎立身、不曾弄险，最后竟然是被亲妹妹和向来保守的吴尚书摆了一道。

罢了，戚明穹心一横，视线抬起，看都不看一眼地将名册交了出去。沈源笑着纳下。

“如此，便不叨扰了。”

送走沈源后，雨真的变大了，倾盆之势般从天上浇下来，一瞬间，掩盖了整个浮世。

戚明穹正在檐下出神，他的长子戚潘从廊后现身，望着沈源离去的那个方向，满脸愤然。“哼，不过是个阉人，也好意思给我们摆脸色。”

戚潘的骨相很宽大，从檐下的角度看上去阴影很深，配上大雨，莫名显得十分阴侧。戚明穹恍然发觉，自己的长子从小没吃过苦头，如今家族衰败，他却还年幼未涉朝堂事。目前的情况，对于他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知子莫若父，戚明穹适时提点道：“要沉得住气。你心里再怨，也不能改变什么。”

大雨哗啦哗啦浇着茵绿的树叶。戚潘的回答断续传来：“那父亲有办法改变？只在这里叹息伤神，有什么用？”

“谁说我只是叹息？”戚明穹反问。他已经暗中给在西关的程识远送去了几封家信，慰问妻妹，也诉官场之苦。大周以武立国，其中一反常态设了两位大将军延续至今，唇亡齿寒的道理，想来程大将军不会不懂。

程识远性情中人，与戚明穹在性格上不算和睦。但程家向来看不惯怀烈侯，二人这次也算是有了共敌。

不过，这么复杂又冒险的事，没必要告诉孩子。

“你别想那么多，安分守己便可。”

雨势太大，没听清戚潘如何作答。戚明穹心想这个长子向来伶俐懂事，遂未放在心上。

翌日，雨止。天大晴，地积谭。

刚蒙蒙亮的清早，戚潘一脚踏穿了水潭里那一汪静谧的倒影，独自一人离开戚府，往城南去寻他姑姑戚白的宅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般的小姑娘：折花别襟

武怀圣的特有版本：指用剑砍树、用剑削簪子......每一步都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居然没翻车

荀：陛下在风雅和霸道之间拿捏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

大周开国四将：程、戚、荀、言，到这一代都对应的上，要么说是世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