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桌热心的长关人从里外兜里掏出一沓存货塞给武怀圣,仿佛终于碰到了知音。
“...”武怀圣仅潦草地扫了一眼标题,“敢问诸位是从何处淘来的...这些书?”
一人满不在乎地摆手。“用一捆大葱换的,可多了,家里还有。”
另一人抱起臂:“我妹写的。”
武怀圣勉强忍住一副被噎着了的表情。
...你们有必要骄傲吗。
这些“收缴”上来的话本,她贴身藏了一日,打算待空闲时再掏出来,只浅浅地翻阅一下便全部丢进火炉里烧掉。
她不过是需要看一看,外面的人,究竟在编一些什么故事。
“如此编排天子和权臣,还不慎舞到了正主面前,真不知道他们有几个脑袋砍。”武怀圣轻笑一声,当是吐槽。
旁边的程无泽和姚世希哪里敢出声。
天光渐明,朔风渐息,食欲大减的三人牵马出城。
踏尘而出,西出城关外,长而无尽的大周军士整齐排列,肃断黄沙岭。荀甫欣带来了从太守哪里借来的平州地图,来与众人汇合。
姚世希拿着地图,解释道:“我们所在地长关,建在北三州通往辽东的咽喉处,西北有太山,东临无妄海,正西方则是北三州关外的无尽沙漠。唯有我们所在的这一条山谷宜人居住,守着通向辽东沃土的要路。”
武怀圣用视线丈量着地图上的距离,约莫来去一日。
她抬眼一望,对面的黄沙漫天,飞扬蔽日。
北三州现已干旱断粮,来路上沿途土地龟裂、残章忍睹。很难想象据姚世希所言的,再往北走,会是大周丰腴山川里最肥沃的一片沃土。
可长关城内一片繁荣和详,又是她亲眼所见的。
安顿好虎龙军,又巡视了一圈戍边军队。武怀圣策马回旋,向北一望。
长身玉影投落到沙地上,照得一道斜长。
荀甫欣驾马上前,与她并驱:“陛下若现在启程,落日前尚可赶回来。”
武怀圣扫了一眼地上拖长的影,挑起轻笑道:“若你我二人轻骑快马,不带累赘。”
姚世希眼神一晃,作为“累赘”,自觉地图交出去后退到一旁。但程无泽身型僵硬,犹豫一晌,硬着头皮道:
“陛下,不可孤身前往,臣愿护驾。”
其实他早饭还没消化,一点儿也不想去。
武怀圣不禁无奈。
她手下的人,好像只能在忠心和情商之间留一个。
罢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怀烈侯这般千古一例的全才。大周天底下,也仅此一人。
武怀圣眼含笑意,肆意向荀甫欣的方向看,她沉稳地骑于一匹白马上,昂首静思,杏水秋波。
“朕已有护驾之人。”
程无泽看向一副闺阁弱女子扮相的怀烈侯,疑惑不已。
“……天子外出,不可儿戏。”更不可恋爱脑。
这次,荀甫欣悠然地侧目望了过来。她半笑着,眼底的光茫温婉柔和,却是寒冰彻冷,慑人骨颤。
一沉一顿,那副总是温柔宁静的表象之下,掩藏着更深的波澜,非是凡夫俗子所能窥视。
“程将军勿虑,孤虽不才,尚可保陛下一人无虞。何况身后关隘在将军手中,自然无恙。”
荀甫欣轻启素唇,落下温润之声。
尤其那句“孤虽不才”的吐字。纵然语气谦卑,仍隐透露着难以掩盖的自信与威压。
武怀圣猛然一抬头。
纵然尊为帝师、位列相侯,荀甫欣仍时刻以臣子自居,陪衬着她的陛下、从没说过半句重话,很少能听见她摆谱自称“孤”。
心底陡然升起了一阵热意,武怀圣炽热的视线抛过去。
她都要忘了,在朝中,在人前,怀烈侯是何等的威严。
程无泽立刻低头噤声,还要假装看不见陛下那道拉丝的视线。
要瞎了。
武怀圣早已不顾其他人,她俯身探去,出其不意牵了荀甫欣那匹白马的缰绳。那白马受惊,前蹄高扬跃起,惊得荀甫欣立刻抱紧了马颈,还留神着没有扯到鬃毛。
荀甫欣熟练地安抚了惊马。“陛下何事?”
烈日当空,远山连绵,浮云浅煮。
武怀圣拽着手中缰绳,将两人往人群之外的方向带。“无事。”
“方才那样十分危险,望陛下注意。”
“朕是故意的。”
武怀圣回身,迎着她探究的视线。“朕故意为之,惊了老师的马。老师却不管束朕吗?”
荀甫欣眉间微微一动。“臣无碍。若是朝堂大事,臣自然要管教;此类小事无伤大雅,臣不愿拘束陛下。”
“可你是朕的心上人。”武怀圣猛然凑近,视线深沉地一顿,“朕的心上人可以管朕。”
“——!”荀甫欣手里一抓,勒疼了白马的鬃毛,又惊得马儿骤起嘶鸣。她慌乱之间安抚了好一阵子,才静下来。
武怀圣藏起一抹轻笑,替她稳住了马。
荀甫欣用冰凉的手背抹了一下通红的面颊,被烫得弹开。“谢陛下。”
“老师的心不静,所以才慌了。”
她手里还握着白马的缰绳,终于肯归还回去,在荀甫欣的手心轻轻一握。
缰绳交接,十指相抵。
“该出发了。”
马蹄纵横前跃,掠影如虹,四面无际的荒原飞速掠去,动若残霞,流沙落天。
耳畔忽烈的风声盖不过身旁偶有一句策马扬鞭者的呼喊,“驾!”
武怀圣侧目,见流动的光影飞虹之间,一抹明丽如坠天之月的皎皎身影。
飞影乾移,马背上颠簸坎坷,却是风姿正盛。
武怀圣潜意识里觉得,这才是荀甫欣很少呈现出来的真实一面。纵然她平日里总是温温柔柔的一个人,但相处得久便知,那温柔仅是停留在表面上,埋藏更深的,是彻骨的孤傲绝寒。
一如这北地凛冽又清澈的风,正一下下割着她的面颊,如刀划过般的刺痛。
荀甫欣却似对那疼痛无知无觉,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注视,逆光转头回望一眼:“陛下?”
阳光照亮了她的衣衫,眉目半暗,忽而如雕石般锐利丰满,刹那间仿佛年轻了十几岁。武怀圣隔着无数光阴,好像看到了元丰年间那个曾经震撼大周的姑娘,看她骏衣打马过长街,云游四海,纳友八方。
一个曾经那般惊艳大周的人,后来还是走上了那条寻常的道路——联姻,相夫,教子。从没有人怀疑过怀烈侯是否不该如此。
烈云般的风划过眼,武怀圣迎着天光,在疾驰策马的土道上,空旷田野如一副着墨尚浅、铺展未完的水墨画。
她迎着荀甫欣专注而温和的目光:“有朕在,定不教老师再有违心之处。”
这句话有感而发,说得多少有些突兀了。武怀圣抛砖出来,心底还盼望着荀甫欣会加以追问。
然而荀甫欣仅是弯眼一笑,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话题:“陛下且看,我们已进入了平州腹地间谷,这里沃土连原,雨气充沛,虽然每年只收一季,但因平州地广人稀,每年粮食都有盈余。陛下有何感想?”
武怀圣心里一沉,但方才的旖旎心思转瞬晴空,取而代之成了那种上课开小差答不上来题目的一瞬惶然。
“...朕在过北三州时曾与老师相议,朕登基之时国库盈余不足,若想有所建树,必先巩固社稷、殷实商贸,方可兴举国之力富民强兵。”武怀圣道,“朕与姚世希商议过,想修筑粮道、打通平州与中原腹地的商路。”
“打通商路还是后话。”荀甫欣道,“北三州受灾短粮,当以赈灾为先。”
“...只是,平州本不富裕,朕若强硬下旨调粮,恐惹得官民皆怨。”武怀圣犹豫道。
北三州之人口众多、世家广布,向来使朝廷不敢不予重视。平州固然陲远,但自治已久,朝廷能否调得动还需另说。
即便调动,看上去也像是劫贫济富。
荀甫欣沉声,顿挫而坚毅道:“陛下不必多虑,平州府制,臣早已打点妥当。”
她见武怀圣眉心仍然皱着,又缓和了声音道:“但凡做事,无论想得多么周全,总会有人反对。可若凡事都不做,便能保证无过失吗?”
这一番话,不再是已臣对君、师对生的名义,更像是一位年长者及挚友对后生的解惑。
武怀圣听出这话外之音,弯唇一笑,便也将心思吐露了个干净:“先帝在位时,便常以光、岳二州民粮填于中州,朕出此举,岂不步先帝后尘,陷泥沼愈深矣。”
先帝在位期间,沉迷于领土扩张,西、南边境上都起了绵长战线,国力消耗,百姓哀怨。
武怀圣即位以来,边防驻军只增无减,这才稳住帝位交替之际的边关安稳。
“陛下继承先帝之业,不可能一蹴而就。”荀甫欣耐心道,“且送平州过冬余粮,至北三州解燃眉之急。此事可交给臣去办,无需陛下经手。”
“那怎么行。”武怀圣立刻叉腰,“朕已然亲临辽东,政策无论好坏,必定出于朕手。”
荀甫欣莞尔一笑,垂暮在云间逍遥一念,抬袖一挥,肆意指点江山。
“运粮小事罢了,总归要交给下人去办。凡家国大事,再请陛下亲自操劳。”
荀甫欣揽了揽长袖,抱拳于胸前,温润眉眼盛着烈日余晖,交映鎏金霞。
武怀圣咧嘴展了笑颜,遥像地平线上银丝带般的清澈浅溪一指。
“朕与老师赛马,看谁先到那条小溪处,可好?”
话音未落,她先一步踢紧马腹,烈驹长嘶一声,似脱弦之箭猛冲向前。
荀甫欣眸中闪过诧异,随即宠溺地笑着摇头,打马扬鞭追上去。
她本想着陪陛下玩闹一般便了事,没想到武怀圣跑得越来越快。她若不仔细追赶,可就要把皇帝跟丢了。
那不行。她还得护驾呢。
“驾——!”荀甫欣长喝一声,缰绳勒紧,俯身迎着风息,踏过一片惊起到飞草乱絮,如若插翅,冲陷追风。
二人几乎是同时跑到了小溪前,马蹄纵踏入水,激起了几丈高的水花,在半空如烟花炸裂。
清凉泠冽的水滴溅落到皮肤上,晶莹滑腻,如脂如玉。
一缕残霞给她们满身沾的水气镶了玉珠般的高光。
刹那间,清丽不落凡尘,耀眼不染韶光。
“老师尽兴否?”
武怀圣扶了睫毛垂下来的水珠,她肆意眺望去,眼前的玉人衣衫半湿,矜持风韵,形销骨立。
荀甫欣转身一望,只见满目莹然,霁空宙洗,阴霾无迹。恍惚心动间,真仿佛就此脱离了尘世间。
“陛下尽情否?”
武怀圣话音未落,忽而探身出去,一把扯过荀甫欣已然有些凌乱的前襟,二人视线交错,近在咫尺,却未有进一步动作。
水天晖映,一汪同和。
荀甫欣的眸子里闪过几转慌乱神色,瞬间即逝。她眼神躲闪,故意找补似的打趣道:“陛下屡次在马背上乱来,还没栽下去,看来教您骑术的先生,当真是高手。”
武怀圣黯然勾唇:“你再不推开朕,朕可要得寸进尺了。”
荀甫欣瞳孔一震,不及答应。
二人身后却忽然一声响耳的惊呼,惊得武怀圣寒毛倒竖,瞬间清醒了一半,愤然回头。
只见水天交界处,两个姑娘背着竹筐,手抱着麦苗,隔着田亩与武怀圣目光相对。
凡是有溪水的地方,适合引渠灌田。
那两个姑娘手里展开了一卷竹简,每人各持一端,抬头看看武怀圣,再低头看看竹简,如此反复。
武怀圣心中警铃大作。
“诶.....你看这画得好像。”
果然。
这些没有边界感的平州人。
作者有话要说:荀:(懵懵的)这两个姑娘在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