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首府长关，临易水湖而建城，护城河环绕徐徐。引河入城内，水流纵横，依河道而造市巷。

因建关戍成的年代较晚，城中道路多为田间阡陌所改，犬牙之势，灵活参差，比起京城的整齐规划，更添了几分乡野自然之趣。

城中房屋，多为泥土夯筑，色温而厚实，放眼望去遥遥一片，连绵似远山。

近处，城楼下一片宽敞空地前，长关太守携属官批袍带印、列队相迎。他们身后，还聚集了一大群乌泱泱的布衣百姓，都赶来看看天子的模样。

自从登基大典以来，武怀圣还是头一回见此镇长。不过，登基大典上的人她都认识，不认识的则站得远远的看不见。长关的官吏百姓、风俗人情，却俱是陌生。

好在她有备而来。

长关太守已然上前，带头道：“臣等拜见陛下。”

武怀圣记着，出征前荀甫欣给她看过平州官员任免录，详细交代了每一人的背景底细。据那上面记述，现任长关太守名卢右棠，平州本地人，清廉正直、爱民如子。

唯有一点不太好的，爱设宴待客、喜好热闹大场面。他一直做地方小吏，俸禄也不多，家里存款倒是没有，全拿来请客了。不是大毛病。

凡卢右棠所任之地，无不言尽赞美之辞。荀甫欣一看，干脆给他调回老家。

——反正平州那么穷，就没余钱开宴会了。

只是不知卢右棠心里可否有怨言。毕竟平州不仅穷，还是一块烫手山芋——这里盘踞着前太子被废黜之前积累了十年的太子党残余，那些外乡人挤占了平州经政，手握人脉钱财，和卢右棠这群本地官根本不混一个圈子。

武怀圣提剑，相隔三尺威严而立，肃然问道：“太守新官上任，可有难否？”

“无难，政通人和，百姓爱戴。”卢右棠十分和蔼，“您看——来相迎的都是下官的朋友。”

武怀圣震撼：这么多？

怪不得请人吃饭把自己吃穷了。

她顾及着卢右棠身后数人，压低声音问：“你的上一任，及平州前一届州府官员，如今安置何处？”

卢右棠不假思索：“都走了。”

见武怀圣视线凌厉地一瞪，卢右棠抱拳正色，加以解释道：“平州地贫人囧，留不住那些外乡贵人。臣自上任之后，本以为还要和他们周旋一阵子，却没想到他们在五天之内自行离开了。”

武怀圣听了，心里暗自一惊。她此行而来正是为了整治前太子党、威慑边关，一到却发现，这里政通人和、井井有条，并不怎么需要她来。

武天衡受封于平州，武怀圣登基后尚未褫夺其封号，故他的封地依然在此。天下虽大，别处更无他栖身之地。既然武天衡还在平州，那他身边跟随十载的亲信势力又怎可能轻易散去。

莫非其中仍有更大的阴谋，比如武天衡还想着东山再起？

武怀圣赶忙追问：“前太子平州侯何在？”

卢右棠淡然：“在杀猪宰羊。”

武怀圣没听懂。

卢右棠：“用以款待陛下。”

这是什么，鸿门宴吗。

一番变故超出了武怀圣的预知，她久而无言。荀甫欣见状，上前对太守说：“劳烦卢太守倾城出迎，请移步府上议事。”

平州州府，气势磅礴。大院子不设外门，集市漫长进前堂里，热热闹闹，人来人往，与印象中的边陲荒凉形成了反差。

确是一派政通人和的迹象。

武怀圣愈发觉得此行好似白来，又好似走进了一个看不透的陷阱。

无论走到哪里，长关阡陌交错的泥路上总是布满人潮，对于这样一个小城而言，几乎显得过分拥挤了。那些人来人往川流不断，映衬得土楼古墙也焕发出光彩。

这是一座人的城市。

卢右棠安排着众人在府中坐定。会客堂竟然也没有大门，能一眼望见外面的集市。集市上的人流亦能一眼望进庙堂。

武怀圣深受震撼，示意姚世希上近前，低声问道：“平州风俗，向来如此么？”

姚世希点头，心有余悸道：“臣当时去京城报名考试，他们居然就把门关上了，真吓着臣了。”

“……”武怀圣心想，你们也吓到朕了。

怪不得前朝历代的天子都不爱来平州这地方视察。

另一边，见过世面的荀甫欣沉稳许多，正与卢右棠等人攀谈政务。这一批新官都是由荀甫欣挑选任命的，她正好核查一遍他们的能力。武怀圣见自己插不上话，干脆只带上沈源，出府往后院溜达。

后院都是四面围墙，不与外界相通。

她正走着，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言语声，立刻停步静听。

有人说：“陛下就在堂内，不去见一面吗？”

另一个声音低沉地嘟囔着什么，又被人打断。

“不论侯爷是想留下还是离开平州，这都是唯一的机会了！”

武怀圣脚下一滑，险些把自己绊倒。侯爷？

平州哪里还会有别的王侯，除了她的皇兄，前太子武天衡。

“是谁在外面？“

随着话音一出，闪着寒光的飞刀从树丛后射出来，武怀圣险些避不及，任刀锋切断了一丝发梢，勉强躲开偷袭。

刀落在地上，丁零当啷一声响。

武天衡步出林木，抬眼一看，顿时愣在了原地。

他和武怀圣生得十分相似，让人一看便觉得像亲兄妹，同样的剑眉星目、帝王之态，霸气凌人。唯独武天衡的口鼻随了母亲，圆润宽厚，不似武怀圣那般薄唇无情。

此时武天衡咬着下唇，艰难地屈膝一跪：“陛下，恕臣冒犯。”

武怀圣打量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几乎说不出话，只挤出一句轻轻的：“起来吧。”

武天衡缓缓地站起了身，每个动作都僵硬着，既似屈辱，又似克制。

因前太子与先帝不和，久居边关，武怀圣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霎然重逢，他们不仅都长成了大人，武怀圣还在某种意义上夺了他的皇位。

“你近来……可还好？”半晌，武怀圣搓磨着手心，问出了这句话。

武天衡忽然抬眸，直视进了那双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瞳。

“父皇葬礼，没叫我去。”

武怀圣愕然。她没想到，武天衡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先帝。

那时候她才登基，朝野不稳，武天衡的身份那样敏感，怎么可能让他入京。况且举国上下皆知太子与先帝不和，何必多次一举。

如今看来，或许世人皆错看了他。

武天衡没再追问，垂眸转身，回去树林后与几个粗布衣裳的小童一起砍柴烧水。还真是在准备做饭。

他的性子的确很怪，不爱说话，也几乎不说完整的句子，孤僻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外事，似乎已经看空了。武怀圣不知该喜还是忧。

喜的是，武天衡已经彻底不会再威胁她了。

忧的是她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他，那个曾经很温柔地带她远行、教她骑马射箭、陪她学画的兄长。

武怀圣明白，她之所以成为皇帝，是因为荀甫欣选择了她而没有选择武天衡。他们二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却又天壤之别。

正在给鲈鱼剖胆的武天衡似是想到了同样的，阴森森地开口道：“能立者，亦能废你。”

他是在提醒她小心荀甫欣权势过大。

武怀圣心中动容，却还下意识维护着荀甫欣：“她不会。我和怀烈侯...私交甚密。”

武天衡手握横刀，淡淡侧眸瞥了她一下。

“密得过父皇和母后？”

他眼底的幽暗漆黑一团，深邃不见底，仿佛稀释了世间所有的光。那是他很久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那之后，他便沉默了。

那日的晚宴上果然有一道鲈鱼。武怀圣今日受得震撼太多，几乎食不知味，想到这顿宴席中真有她皇兄下厨做的，更是心中一阵纠缠的难受，不知因何缘故、如何疏解。

宴会这类活动是卢太守最喜欢的。在席间，他拦着姚世希一顿夸赞，又与众属官们击鼓作诗，最后给博得头彩的小进士盛了满满一大碗鱼肚肉。

姚世希这老实孩子哪见过这场面，他怀里甚至还塞着军中发的馒头，特意留半个在路上吃。

他正要就着鱼汤下肚，却被身后的程无泽一把夺走了馒头。

“你怎么还吃这个，藏几天了？都放硬了！”

“我……”姚世希试图反驳。

“唉，别吃馒头了，席上这么多佳肴，难得一见，你看卢太守多高兴啊。”程无泽眼睛冒光，“这是陛下来了才能有的待遇，你不吃，站起来让我上桌。”

程无泽抱着御赐的青龙剑，往墙边一倚，担任着护卫，眼睛却一直瞟向餐桌。

姚世希一脸为难地转回身。“陛下怎么也不动筷？”

武怀圣正襟危坐，华丽如皎月的白衣宛若神仙下凡，冷面矜贵，散发着一阵浩荡而凛正的威压。

她唤来沈源，问：“怀烈侯去哪里了？再等下去该没的可吃了。”

程无泽见缝插针地表达不满：“陛下，馒头有的是。”

沈源一笑答：“奴才方才在平州府里打听了一圈，没人知道怀烈侯在哪。陛下先用膳吧，怀烈侯大人自会归来。”

武怀圣郁闷地拨弄了一下筷子。

***

长关城北门，荒庙中。

门前未扫的积雪上有一串凌乱的脚印，风吹未散，许是刚刚落下的。

荒庙静寂，凛然无声。

若有人踏过荒雪枯藤，深入庙殿，便能看到一冰玉般纯蓝衣衫的佳人背影，孤挺地跪在一尊爬满青苔的古佛之前。长跪，未起。

若仔细看，她垂目端手的方式不似拜佛，更似朝堂上有罪之臣跪地请命的姿态。

而她面前跪的，不仅仅是那尊佛。

佛像之下的阴影里，坐有看不清身形的几人，讲着一口粗糙的平州话：“太子余党都已经送出了平州，新选的这批官批廉洁顺民。这几次的安排，你做的很好。那小皇帝倒省事了。”

荀甫欣稳稳跪在佛像前，安静地听着。与她平日里那份运筹帷幄、势在必得的谦卑不同，此刻的她，恭顺到近乎低微。

那人忽转语调：“你不在的这会儿功夫，小皇帝正到处找你呢。她很依赖你。”

荀甫欣的身躯一颤，终于抬头道：“陛下尚且年轻，待我辅佐她立身成才，继承我之术业推行变法时，再举大势不迟。”

对面那群人一听就懂什么是“举大势”。

“该断不断，必成后患。”那群人又道，声音无波无情地滚落在地上，“怀烈侯，你可不许临阵退堂。”

荀甫欣垂眸。

“我替父偿债，身兼大任，何敢有怨言。”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看似出现了很多新势力，其实都是前文已有的，只不过小武还未了解事情的全貌。

卢太守：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皇帝～

小武：被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