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官道行驶,刚出城百余里,侍卫每来相报路程、天气,武怀圣长身跨剑立于车前,威风凛凛,壮哉士气。
行过百里后,军旅逐渐安稳,武怀圣便迫不及待地钻回了车帐内。
车行平稳,帐幕宽敞,陈设简朴而全列。荀甫欣半依靠在软垫之上捧着一本古书读。
车内光线昏暗,武怀圣将她的书抽出来:“看得见么,当心伤眼。”
荀甫欣没做反抗,依着她的动作将书卷抛在一旁,面色温润,显然已从方才的慌乱之中平复过来。
一旦她恢复了端庄姿态,武怀圣便开始怂了。
“刚才....朕多有冒犯。”武怀圣挨着荀甫欣坐下,忽然觉得本来宽敞的车驾十分拥挤,本来平整的道路亦晃得厉害。
一束斜阳照进来,透过车帘上绣的海棠花照于人面上,筛下朵朵海棠花影。
花影摇曳,一会儿落在圆润的鼻尖上,一会儿与眼下青影相重叠,清丽素秀。
荀甫欣将身子一歪,视线投过来。“陛下何故一直盯着臣?”
“......”
武怀圣下意识地吞咽一声,将不合礼数的话尽数吞进肚子里。再开口,便是国事:“臣此行的目的,不仅在于清肃平州,更在沿途考察各州的情况。”
“陛下久居京城,愿意出来走动,自然是好的。”
“只是在路上的时间会久一些。不知老师可否不习惯?”
荀甫欣难得地弯眼一笑,灵动而狡黠,没有当即点破。
三日之后,武怀圣才反应过来,那是荀甫欣故意给她留了面子。她才连行了三日路,便浑身上下腰酸背痛,如同散了架一般。
天子行队,停于中原三州之东门——均州。
武怀圣微幅入城,只带了少量侍卫,一边走,一边暗暗用手揉着后腰。
忽然,一阵微凉的触感抵上腰窝,她浑身一个激灵却没有弹开。腰间覆上的那只手有力而温柔,手法地道,揉暗之间化解了连日的僵硬酸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微麻的触感,从腰际窜上脑顶。
武怀圣脑中嗡的一声,面色倒是不改,只是耳垂瞬间胀得通红。
她一转身,把那罪魁祸首之人作乱的手腕抓住,漆黑瞳仁幽邃而难测,暗涛汹涌。
光天化日,艳阳之下,荀甫欣却是一脸无辜模样:“臣学过一些按摩手法,正好为陛下解忧?”
“解忧?”武怀圣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对谁都这样随随便便解忧么?”
荀甫欣却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脸上闪过一瞬错愕,紧接着变成惶恐。她后退半步,低头道:“是臣逾越,请陛下赎罪——”
武怀圣扶额叹息。
每一次,她被逼出口的越界试探,对上那人都像打在了棉花上,一次又一次地退守君臣之义、师生之谊。
愈是光天化日之下,荀甫欣愈是处得自若。朝堂沉浮二十载,岂是武怀圣这般年轻心性所能忍得住的。
反倒是,私底下只有她们二人时,荀甫欣会露出平日里不轻易得见的一面。
武怀圣见过,他们大周威震八方、德勇齐全的怀烈侯大人,红着脸被堵在书架角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
——这场面描述,假如荀甫欣真当她们是君臣之义,那她武怀圣岂不是成了昏君?
她为人素来畅快,想到了什么就当场求证,索性四下无人,武怀圣拉过荀甫欣悄声附耳:“朕是昏君吗?”
荀甫欣心头一震,不解当中缘故,正色道:“陛下不是昏君。”
武怀圣点头。
既不是君臣义,那便剩下师生谊了——某些时候,荀甫欣确实如教导孩子一般的惯着她。
武怀圣不悦地撇起嘴,暗中加快了步伐。二人顺着行人去向逐渐往集市赶。
过市门,两侧商铺渐起,琳琅彩姿。
商客不多,大多本地口音;来往人流,大多亦是附近居民。除米面肉蔬等日需之物,奇物不甚多见。
均州乃中原腹地,常年安泰,人口繁盛,经济尚且如此。
武怀圣背手缓步,心情愈渐沉重起来。
“老师的家乡是在均州吧?”
荀甫欣答:“祖籍是在。然臣生长于京城,不常回来。”
前方正有一家门铺宽敞的衣店,高匾悬梁,雕木踞门,一看便是老字号。
一件柳黄长袄吸引了武怀圣的视线。
因为那袄衣的前襟上,用细锦绣了一朵含苞半放的牡丹。与她曾经在荀甫欣衣襟上见过的那种,似是一样的。
唯一的不同,这朵花的花瓣是全的。不似荀甫欣那件,绣了尽显凄然的残花。
美故美矣,并不吉利。
“这可是某种均州的民俗?”
荀甫欣沉默了一阵,才终于作答:“这是...均州女子的嫁衣。”
武怀圣瞳孔一阵。
嫁衣?
她的眼神忍不住朝荀甫欣的胸口瞟去,尽管荀甫欣今日并未穿着绣花的那件。
她只是难以置信。先前观察之,荀甫欣常在出席朝廷要事的时候才会穿它,还以为是家族传承之类的,必有深意。
“老师可算是把自己嫁给了朕?”她又没忍住调笑。
“是大周的江山。”荀甫欣微微颔首,声音沉稳。
那一瞬,武怀圣很想把自己的舌头给割了。
“朕说笑的。”
“臣知道。”
荀甫欣瞥了一眼武怀圣掐腰的手。“陛下还不舒服?”
“.....”
武怀圣默默垂下了手,赌气般地向前走去。
荀甫欣挥手招上远远跟在后面的侍卫,急忙跟上。
“陛下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武怀圣猛然停住脚步,旋身一转。荀甫欣未来得及停步,二人迎身相撞,心口相抵。荀甫欣还想退开,却被武怀圣一把搂住。
她微微俯身,在荀甫欣耳畔吹着热气,细声低语:“朕为何不悦,你不知道?”
“朕今日就正式告知荀卿——朕心悦你。”
荀甫欣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担心已久的事,还是太快发生了。
她想奋力挣开,可是耳畔被人吹着热气,坚实的手臂将她禁锢于温暖的怀中。她身体的反应却是撒不了谎的。
武怀圣薄唇轻勾,眼神波涛猛烈、忽暗忽明。“你难道没有想过,何人出入随天子驾、伴天子语,入夜则宿天子寝宫。即使是朕的发小如言盛时,都不可能有这般待遇。”
“明知朕待你不同,而装作不知,是何居心?”
荀甫欣昏头转向,被这一串逼问和胸口猛烈的心跳搅得心疼,捂着胸口摇头。
不远处跟随的侍卫看见,整齐拔剑出来。
武怀圣听见了动静,埋头在荀甫欣颈间,低声哼笑。“看来,那些都是你的人。”
荀甫欣艰难转头,半垂着脸朝那群侍卫一挥手,人便散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恕臣不能受。”
她的身子逐渐软下来,安抚似的攀上了武怀圣的肩膀,倾吐慧言,“今陛下初承大体,社稷未稳。臣身负先帝之托,江山之责,此等私情不宜发作。臣并非未曾猜度陛下之意,然知陛下深明大义、顾大局为重,故不曾曾言。”
武怀圣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你说不能,而非不想?”
荀甫欣沉默一刻,十分犹豫又稳重地点一下头。
“臣没有随便和学生同床共枕的习惯。”
武怀圣慢慢的松开了手。她方才气血上涌,满头都是情绪,这时候逐渐冷静下来,才发觉心跳快得令人心慌,手心更全是汗,不禁愕然。
她愕然的表情大概写在了脸上。荀甫欣噗嗤一声轻笑出来。武怀圣脑羞之中,冒出一丝甜蜜:“你敢笑话朕?”
荀甫欣弯眉朗笑:“臣是欣慰,天子亦寻常人。不过陛下这样的一面,可只能给臣看见。”
武怀圣随即露出一个微笑。连她那薄唇、冷眼,都显得没有那么冷漠了。
“老师的顾虑,朕自然明白。佐政之臣的地位尴尬易变,朕也时常考虑。”武怀圣道,“给朕几年时间,待朕重整山河之日,以大周天下聘作嫁妆。”
黄昏处,一行北上的大雁划破日暮,引颈啼鸿。古城巷市下,一双布衣君臣立影斜阳。
前言社稷,后语情长。
可算给武怀圣哄开心了,荀甫欣褪去面上笑意后,却只剩满腹愁思。
二人回到军中,荀甫欣仍在沉思,动作间自然地随武怀圣走向天子车驾,却不料,半路被程无泽拦下。
“站住,你无权进去。”
未及荀甫欣反应,武怀圣转头回来厉声呵斥:“程无泽,不准怀烈侯大人不敬!”
程无泽立刻单膝跪下:“臣不敢。”
沈源正赶归来,从中和事:“程将军,陛下与怀烈侯有要事相商——”
“都商了三天三夜了。”程无泽大声控诉。
武怀圣哑口无言。
“陛下...”程无泽脾性倔强,仍不悔改地凑上前,俯首下跪,双手奉上一把银鞘短刀。
“给陛下防身,以备不时。”
“此行随军,有一半调自戚大将军麾下,另一半调自虎龙军。”程无泽道,“戚大将军的部下,臣尚可镇住,但虎龙军众士表面终于陛下,实则听令于怀烈侯。陛下,不可不防!”
作者有话要说:小荀:臣不能受。
不你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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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十四州
中原:汴、业、均
北:宽、行、全
东:泽、茂、明
西:光、丽
南:岳、露
辽东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