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腊月,静室里焚着气味森寒的檀香,一阵冷雪吹过,满屋锋芒料峭。
大周皇宫里里外外盖了一层雪。
清晨收露,天光熹微,鸡鸣未起,满世界寒冷寂静,唯一的声音便是那人轻湛翠墨,笔敲砚台。
一边作画,一边时不时抬头望窗外的雪。
她伏案画着一幅花花绿绿的图景,下笔神韵清妙,虽暂时还看不清轮廓,却依稀辨得那种力透纸背的朝气。
眼前凄清,画里明丽,也不知作画者眼里究竟看见了什么。
宫漏又转了一滴。
“陛下。”
她轻撂下笔,娴熟地卷起画卷藏进抽屉,才招手宣内官进。
“陛下,怀烈侯大人已经醒了,方才出宫去了。”
她关上抽屉时正弯着腰,晨起单薄的绸缎睡袍紧贴在身,勾勒出玲珑的腰段。此时她旋身一转,将衣架上放着的赤白绣金龙纹袍披在身上。
整个人的气度,瞬间更拔高了几分。
“她倒是走的急。”
声音松弛,音色却是冷的。
若细看去,这位年轻帝王的眉宇间仍有稚嫩,然而举手头足间已经有了十足的帝王气质。
内官一没留神,双股打了个寒战,开口时声音也打着抖,力度大折。
“陛下……怀烈侯身为已婚妇人,日日留宿后宫,恐怕……恐怕不妥。”
武怀圣差点笑出声来。
支支吾吾一早上,就是为了这点事儿?
“朕又没留男人。”武怀圣没好气地道,“朕与老师彻夜议政有何不可。你如今,连朕的这点私事都要过问了?”
内官吓得一颤。“奴才不敢,不敢……”
武怀圣把人打发了,也没往心里去。像这样大大小小的事,她见多了。
自从登基以来,她这个皇帝成天被人摆弄。无非是皇位来得太突然,她先前没准备,朝廷里的老臣们也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愈是碍眼的人,愈不值得清理。敌意都放在台面上更容易露马脚。
武怀圣弹了弹雪白衣襟上并不显眼的轻尘。
系上前襟最上放的一枚绣扣时,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了脖颈纤嫩的皮肤,凉得一震。她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发现扣子系错了一枚。
轻笑一声。
不会穿衣服的天子,自古可能多了去了。是武怀圣偏偏不喜他人触碰,故而不允下人服侍穿衣。
但倘若那人是老师……她用指尖在颈窝里轻轻划了一下,凉意带出了一阵生理性的颤栗。
那人,奉托孤诏,为帝王师。
怀烈侯荀甫欣。
武怀圣闭上眼。
她曾多次留宿荀甫欣在后宫内,可那人总是克己守礼,和衣浅眠,不到天明便匆匆离去。武怀圣每日独自醒来,心中直觉怅然。
今日索性一夜未睡,批完了白日积压的折子,窗外雪天明明灭灭,借着红烛的光往龙榻上一瞥。
她回头望,见荀甫欣刚好翻了一个身。
露出半条雪白手臂,被床榻压出了一道红印子。她的老师乌发披散,洒落在锦被龙床上,睡梦中的面容陈静安祥,十分无害。
看上去,多像一个生得好看的邻家姑娘。眉骨寸寸似寒刀,唇角媚然生情愫。
是一般人看着仰慕却不敢靠近,孤月仙人。
但武怀圣不是一般人,她是天子。
鬼使神差一般的,她静悄悄地靠近了睡梦中的荀甫欣,蹲在榻前地上,双目如炬,灼灼燃烧的视线从眼前人的眉眼上依次刮过,往下滑到唇瓣,最终停留在半露的锁骨间。
分明是生得一副祸国妖妃的皮囊,却偏偏要做为民立命的清臣。
武怀圣的眸子骤然一黯。
哪有臣子,夜夜宿在帝王榻上的……就算是同性别,就算名义上的师生,也有悖礼义常识。
方才那内官所言无过。
武怀圣倒是希望,荀甫欣也能有这般的参悟。
怀烈侯大人行走朝廷,聪慧灵透,不可能猜不到她的小心思……既如此,那便是回绝了。
武怀圣愈想愈气,还带上了点委屈——都说伴君如伴虎,荀卿,你在这龙榻上怎么睡得着?
想着想着便上了手。
武怀圣一手扣住了荀甫欣印满折痕的手腕,将她整个身子往自己怀里带了一带,俯身轻轻在那张纤薄柔软的唇上落下一吻。
然后,然后便没有了。
武怀圣如梦初醒一般撒开手,后退几步,踉跄着撞上茶几,呼吸剧烈而急促。
她疯了,真是疯了。
荀甫欣是什么人?倘若真是个祸国妖妃,那她武怀圣也得不来这皇位。
先帝在遗诏里给了怀烈侯废立之权,掌虎龙军,冠以帝师尊位。她又兼是开国功臣的女儿,威望甚高。
念长公主身居闺阁多年,在朝野里并无根系,朝廷内外诸皇子旧党的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分明荀甫欣才是最大的威胁。
大周的命运,还有她武怀圣的小命,都握在榻上熟睡的那人手里。
荀甫欣当然睡得安稳。
该心惊胆寒的人是她。
那人该是她的眼中钉和肉中刺,而她竟然起了不该的心思……
武怀圣有心想扇自己一掌清醒一番,但怕动静太大惊醒熟睡的人,改为狠狠掐着自己的腰。
睡意全无,亦不想翻过荀甫欣爬上龙榻,转身去书房打发时光,直到雪停,天明。
殊不知,就在她转身离开后的那一刻,榻上那人赫然睁开了眼。
荀甫欣眼底水漾明净,清醒异常。
***
早朝时的武怀圣衣冠齐整,目明身正,满身天子威仪,踏出的每一步浑然响彻殿堂,向百官昭示——她,就是大周名正言顺的帝王。
百官之首立着怀烈侯荀甫欣,还有她的丈夫,宰相周全。
人如其名,是个和事佬。
荀甫欣向来不着朝服,只穿她一贯的深蓝鹤纹长衫,青朴不失端庄。本应倾国倾城的眉眼淡妆素抹,只是因着天寒,眼周染上了不自然的红晕。
她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着大户人家女子的尊贵温婉,不似武怀圣的天子气那般凌人,却因年岁与阅历的沉淀而变得格外厚实,像一卷由竹与细草共串而成的遮风避雨的珠帘。
珠帘,脆玉,青衣,本应是脆弱的种种物件合到她身上,竟然变成了遮风避雨的高台阔亭。
是她只手擎起了大周的天地。
这般的人,武怀圣怎能不爱。
武怀圣暗暗叹气,绕到龙椅后面发狠地掐自己的腰,消掉那些旖旎心思。
“陛下,臣有本上奏。”
朝臣中有一位五品官谏言。武怀圣瞄了一眼,是她幼弟的丈人张大夫。
她幼弟才三岁。娃娃亲。
武怀圣不愿废话,闷声冷冷道:“说。”
“臣请弹劾虎龙军校尉萧衍。”臣子道,“臣的家仆与萧府里的人私通被臣查获,不曾想发掘出一桩惊天秘密。元宵前,萧衍命人购买了大量了中人草……”
中人草,一种剧毒。
“萧校尉身居虎龙军要职,掌管看守武库。先帝驾崩那日,正是他当职。”
“倘若有人趁机在箭上喂毒……”
受弹劾的萧衍也在殿上,听到这里怒发冲冠:“张文达,你休口出狂言,污蔑同僚,欺人太甚!”
“人证物证俱在,萧衍,你抵赖不得!”
两人情绪激动,眼底都没了天子,互相破口大骂。武怀圣也没拦着,眼看着两人身旁各自聚起了两拨人,帮着劝架。
宰相周全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仗着官大一级,将两人拉开,朝两边说着好话。
武怀圣叉着腰饶有兴致。这闹剧接连演了几日,风水流转,大同小异。她一边看一边感叹,昔年的太子党果真是树大根深。
视线落向荀甫欣。
荀甫欣一动不动,仿佛游离于这场闹剧之外。
元宵节灯会上,先帝于虎龙军前中箭坠马。先帝四十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区区箭伤本无大碍。
可是那支箭上抹了毒。
下毒之人,正是昔年的东宫太子,武天衡。
这对父子久来不睦,天下尽知,因为父子之间隔着杀母之仇。
先帝武明治赐斟酒杀了王皇后,年仅八岁的武天衡就在一旁。
那年武怀圣年五岁,且不在现场,对诸事记不太清。她只知道父皇与长兄之间的恩怨,不似寻常父子矛盾,正令社稷将来变得岌岌可危。
偏偏先帝没有其他适龄皇子。武天衡便顶着这个太子的名头,被流放边关十载之久。
武天衡等了十五年,皇帝不惑之年正当康健,若待皇弟们长大成人,陛下定要将他废除、另立太子。
所以武天衡选择了先下手。
当然,这些都是推测,是没有证据的。太子人在边疆,倘若他真要行刺,肯定也是做好了万全准备。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要将线索一路追查过去太难了。
近几日朝臣们互相指认告发,都是为了太子行刺一事。
什么国仇家恨,公情私怨,都被拎了出来。
挑动这一波舆论的人,正是荀甫欣。
她借此故扫清太子旧党,重整朝廷,名正言顺。
如此一闹,即使太子真的刺杀了先帝,京城里也再无他的位置了。除了太子,这京城里年纪稍长、能通人事的皇嗣便只有一人。依从先帝遗诏,荀甫欣一手扶持了新皇上位。
与其说她武怀圣是大周的皇帝,不如说,是荀甫欣股掌之间的皇帝。
扫清太子党,武怀圣为了稳固自己,必须支持。
等风波过去,满朝公卿都是荀甫欣的人脉。
武怀圣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皇帝与权臣之间的不平衡,荀甫欣一定比她更敏锐地感觉到了。
之所以表现得很平静……恐怕是,把她的示好,当成了另一种意味的讨好。
武怀圣冷笑一声。
她,天子,讨好?
她一边狠掐自己的腰,一边下定决心。
不可能。
***
宰相府内。
周全正提笔写着弹劾张文达的奏折。今早朝上那阵势,是两拨人都留不得……他停下笔,揉了揉眉心。
一转头,见荀甫欣端坐在窗前研着墨,不知研了多久,指腹都染得墨黑。
“你近日怎么魂不守舍的?”
荀甫欣手里的木块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好像被撞破了什么秘密,脸色猛然一红。
周全见状了然,打趣道:“怀烈侯大人看上哪家的姑娘了,我帮你参谋。”
荀甫欣甩了他一记刀眼。周全撇嘴:“你我夫妻名分一场,我也盼着你寻个好归宿。要不这样,我替你去探探那姑娘的意思?”
“你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我也不敢。”
周全困惑。“你也不敢的?”
大周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在沉默中对望。
突然,周全瞳孔猛烈地一震。纸上一团晕墨,逐渐划不开。
荀甫欣只是沉静地望着,默然不语,眼底藏了四分凄然,四分柔情。
剩下那两分,倒映着窗外纷飞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