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慢悠悠的。
这路上,遇到点下坡路,顾怀就嚷嚷:
“叔,慢点,拉好缰绳了。”
天冷,别的时候还不好喊,怕车夫李叔受累。但是他多么希望能晚点到,再晚点到。郁闷极了,是谁想着上门送谢礼的?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李叔多少察觉出少爷可能不舒服,于是尽量驾得稳些。
歪打正着,愣是把二刻钟的路程,拆成了一个时辰,申时初刻才到将军府。
就这样,顾怀还迟迟不肯下来:
“时娘,快去快回,我等着您!”
“一块一块——”
“不不不——”
“哪有少爷不去,一个厨娘去的?”
“不不不,时娘正合适,合适。”
顾怀推着时娘只身前去。
时娘妥协了,但不完全妥协。时娘盘算着让言夫人请他。
冬未,街上没有多少人,万物无声。
时娘走后,更安静了。
顾怀掀开车帷,请李叔上来烤火,李叔回绝了。
顾怀便把暖手炉递给他。
李叔本不想接的,想想已经拒绝过少爷一次了,并不好再拒绝。而且这相比起上车去,对他的恩惠要合理。
哎!李叔不理他,早知道把小娃带来了。
嗯,几日不见,小娃更呆了。真是一门心思想考功名。日后也不能轻意去打扰他。
顾怀一个人待在马车上,便收腿躺了下来。啊,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个坏毛病的?不过真舒服呀。
京城湿冷的空气比木南山的干冷要冷得多,终日也不见太阳。不像秋狝那会,木南山的冬天,每天中午定是阳光明媚,温煦喜人。
京城的天冷冷的,心也空空的。也不知时娘多久能出来。
未曾想,不到一会的工夫,马车外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
“顾公子,夫人有请。”
“啊!”
顾怀猛得起身,踩到自己的袍子,绊了一跤。顾怀忍痛,无声挣扎。缓缓道出:“就、来。”
下车后,顾怀麻烦姑娘为车夫找了处暖身的地方歇脚,才进府去。
听哥哥说,他家一惯爱种果树,犹喜石榴。
果然,府内没有一处空旷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树。
叶已落,顾怀更是不认识它们。它们或高、或矮的树干,或粗或细的枝条。而长的果实或是被他吃了……
年年夏秋时节,言雨生常带来好些瓜果来学堂。蜜桃、脆梨、甜柿等等。
顾怀本不喜水果,时娘让吃的,他通通喂给了眠竹。
而言雨生喂的,他吃了。
偶尔……
“不不不,我不要石榴了。”顾七岁,犹不喜欢多籽的石榴。
“可是,现在家里只有石榴可吃。”言十岁,母亲说多让喜欢的人吃石榴,会有惊喜。
“好吧。”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顾怀为什么一定要吃他家的果子,竟成了瘾。石榴一年比一年甜,倒不觉得籽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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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顾怀给言夫人请安,念康安!”一入门,时娘离开椅子起身,待顾怀躬身行礼。
“孩子,快坐!”
语落,时娘便去扶起顾怀,解了顾怀的外袍,领其坐下,便立于身后侍奉。
顾怀匆匆一瞥,言夫人点头相迎,顾怀才落座。
言夫人衣着质朴无华,唯有步摇大胆些,也只是彰显出将军夫人的身份。
不过,言夫人的品貌,并不需要冗余繁杂的饰品,立于人群中,也是超凡脱俗,引人注目。
在马车上,顾怀只想了请安的话,对于礼物可能需要用到的狡辩的话。
刚刚也只顾着赏景。现在坐下了,才发现仓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垂眸,藏在袖子里的手小幅度地来回揉搓大腿,琢磨半晌才掀起眼帘,看将军夫人。
此时再见,生生被夫人那双笑眼摄了魂去,这双眼同哥哥那双,却比哥哥灵动,多了分媚,盯半晌。
顾怀惊奇地发现:原是还可以这样好看。
而另一边,言夫人也显得有些激动。从顾怀进门起,眉眼的笑就没停过,也是挣扎了半晌,决定抛下长辈礼制,起身去近瞧顾怀。
顾怀跟着站了起来,以示尊敬。
言夫人对顾怀的满意笑不掩口,牵起顾怀的手,刹时,被顾怀那双冰凉的手惊着了,脸色骤变,蹙眉道:
“小桃,手炉。”
“是。”桃丫头应声,便要下去准备。
“不用,不用,”顾怀连忙道,“还请姑娘别劳心了。”
“言夫人,不冷的。”顾怀认真地同夫人说。
“孩子。”言夫人笑笑,似乎听到了什么荒唐话。
“别说我不舍,要是让六小子知道了,也该说为娘的我的不是了。”
言夫人合紧顾怀的手:“不要拘谨,就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满眼爱意地看着顾怀,两年后,六小子就二十了,也该成家了吧。
顾怀直楞楞地听她说话:想必六小子就是指哥哥了,夫人是知道哥哥在外面收了小弟吗?
哥哥会跟夫人说些什么呢?
我这个小弟当得不仅贪吃还贪财。言夫人蕙质兰心,箱子里怕是没有一件东西适合她的。不禁失落之感,油然而生。此次选的礼,也是不尽人意了。
须臾,小桃姑娘送上手炉来,顾怀双手接过。只见,她还对夫人说了什么。
夫人笑盈盈地拉上顾怀往外走,嘴里念叨不停:
“真是双喜临门呐!”
双喜?顾怀后脚紧跟着迈出,嘈杂之声,哗然而起。
“落雪了,落雪了!”
“是呀——”
“哈哈,你看你的头发上。”
“景姐姐是想和谁白头呀。”
“死丫头,定不是你——”
府内的丫头们争先恐后,没入雪景之中。
“小桃,带她们玩玩就回来!雪不大,淋了就化了,不要冻湿了!”
“诶!”
时娘趁言夫人说话的空档,为顾怀重新披上外袍。
雪落枝头,颗颗果树以光秃的姿态相迎。
哦,顾怀开窍,是的,除了雪色,还有一喜,忙贺喜:
“言夫人,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果子定是很甜。”
“嗯,果子还是次要的,但愿明年的桂花能清香久远。”
“桂花要是不好,六小子就要伤心喽~”言夫人看着顾怀说。
哥哥,这么钟爱桂花?
先前从未听起哥哥说他家的桂花树,还以为他身上的香是在哪沾的。
雪越下越密了,俩人看不见雪是从多远来的。看见时,片条样的白絮离他们只三尺远,触手可得,却没人去抓。
言夫人凝望着片片雪花,良久。
突然说起:
“这桂花呀,单种在六小子院里。”
“他以前调皮得很,下河捉鱼,上树掏鸟蛋。足足一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世魔王。”
“邻家阿翁,常常来诉他的状,有一回说:‘你家小六被水淹啦!’,他父亲急得直跺脚:‘在哪呢,在哪呢?’,阿翁慢吞吞地吞出两字。”
言夫人吼粗着嗓子:
“谁呀?”
“‘六小子!’”
“‘他呀!是个人才。’”
“‘在哪呢?!’”
“‘林家呢。’”
顾怀被言夫人出格的表演挑起了兴致,缓解了紧张,驱散了选礼的阴霾。
“他爹跑到林府,林大人亲自出门来接,拉起他爹的手呜咽,泪流满面,说:‘要不是你儿子,我的儿子就没了。’”
“他爹大汗一挥,冲进去,对着六小子就吼就叫,‘听见没!要不是你,林大人的孩子不会有事!’,他爹一个劲道歉,林大人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回到家后,还对他耳提面命‘长能耐了,几口水呛不死你是吧!’”
“哈哈,不管是‘救命之恩’,还是‘小孩子打闹失误’,这事就算完了。”
“只是六小子想不明白呀,好事怎么变坏事了。”
“我说,你爹是担心你,羽翼还未丰满,不可逞强。”
“我跟他爹不知为他的多事,愁掉了不少头发。”言夫人扶了扶头,看向顾怀,脸上却是幸福的样子。
“也不知从哪天起,他变得特别乖,人也安静了。每天读书,练武。”
“我和他爹就想,怎么回事呢?”
“想了想,发现还是从种桂花之后,开始变的。”
“这桂花,他爹原先不同意种的。他爹就想着果子香,不要那些个浮香败柳的虚物。”
“没想到,怡情,怡情,直接移了他的性情。”
听上去,好像是件值得高兴的事,顾怀却在言夫人身上看不见喜悦。
“再仔细想想,种桂花还是从太师府回来,缠着我要种的。”
“他爹跟他为此事还闹别扭。我夹在中间为难,便帮他种上了,可哪知桂花比果子还娇贵。”言夫人摇头。
“头年,花开不香,雨生私下里偷偷哭了好久,我也没个主意。”
言夫人轻笑道:
“直等得他爹心软,夜里摸黑栽树,默默救植。将树移到阳面种着,细细照料。”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
“六小子,醒来,闻着蜜一样,匆匆跑来要我去看。一头黄灿灿的花树,像是活了,风吹枝摇,浓香四溢。雨生乐呵呵地笑着,脸蛋上的泪痕还在呢。”夫人哭笑不得。
顾怀也笑笑,听得云里雾里。
“他爹累得瘫倒在床上,还没起呢。雨生也是高兴坏了,竟没觉得树不在原来的地方,一点不好奇,怎么回事,好像他更愿是神仙显灵——”
俩人沉默着,各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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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雪下大了,孩子,住下来吧!”
雪已将地面覆上薄薄的一层。
顾怀确实不想走的,不过:
“现在已经够打扰的了,多谢言夫人疼惜。”
“天色还早,也不远,晚辈就不留宿了。”
“即这样,要记得常来玩呐!”言夫人伸手替顾怀拍落肩头的雪花,又打平外袍上的褶子,似在为自家孩子出门整理衣裳,顾怀受宠若惊,待得直直地,没动。
夫人唤人送来伞,时娘接过一把淡色,言夫人亲自撑开一把——桃红色,交予顾怀,愁容地转向漫天飞舞的白雪,不舍道:
“今日便早些回去,别冻着了,一路小心。”
“嗯,晚辈先行告辞,改日再来拜会。”
“言夫人留步!”
言夫人颔首,叫来了阿梨送客。
言夫人目送顾怀渐远,身着黄袍的少年郎,撑着红伞走在白雪里,雪地能证明他确实来过,留下浅浅的痕迹:只愿顾怀有意,雨生也就不孤单了。
马车上,顾怀开心地对车夫说道:“李叔,天要黑了,我们快些走。”
时娘:“摇了一天头了,现在会点头了?”
“哈——哈。”
顾怀靠在时娘肩上,思索:有母亲是这种感受吗?
桂花,初雪的味道。
哥哥展信佳:
你给我买的头簪,雕着桂花。
你给我买的酒壶,刻着小鱼,盛满了美酒。
华美奇特的万萨国服饰、淡雅清香的香料。
那怕是,我只是,停下来多看几眼的乐器弓刀。
你都买给我了。
要说,你,本就如此好,我却不清楚,你为何如此。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向和五年初雪,黄昏,顾怀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