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都是红调子的，赫红的山体，朱红的鸟居，殷红的裙摆，土红的墙体，橙红的花朵。

反色调的枝叶插入红中，与阳光的黄生长、延伸，撒下半透明的影子，光影交叠，在物体表面游离，人和鱼无异，皆若空游无所依。

构图纵深，黑白分明，线条交替，人类在自然中开凿出美的概念，时光磨损下逐渐融为一体，每一寸色块都铭刻着文明，于是终于被称为艺术。

这是他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神社。

上野杏子领着八月一日一步步登上阶梯，低垂着眼眸，默念着祷语，如朝圣者般虔诚。

这座大山的新孩子好奇地张望着，身心都浸润在自然的伟力中，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沉睡的神灵。

他身上穿着一件奇怪的衣服，白色的上衣上缠绕着一条条绸带，交织着将着衣者拘束，在交点扎出一个个巨大的蝴蝶结，尾端垂至地面，随着行动一摇一晃。被特意裁剪的领口、衣袖和裤脚拖着长尾，藏着绮丽的暗纹，在光的背面发着鳞鳞微光。

这样的衣着有着与世界格格不入的诡异美感，就像一个被制成标本的虫在山间匍匐前行，下一秒就会失去所有的生机，变成一捧白灰。

“你是谁？”

从山间传来层层叠叠的问语，不知性别，不明长幼，直指新生的孩子。

八月一日茫然地看向无尽的阶梯，一直延伸到天空，仿佛通往神的身侧，有着难以拒绝的吸引力。但他却拒绝了，不愿再上前一步。

这是不正常的。

他看向身旁的上野杏子，这位巫女依旧垂眼祷告着，即使他加重了手劲，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不现实的。

他在心底呼唤起系统的编号、名字，换了一个又一个称呼，试了一个又一个句子，却没有一点回应，只有莹绿色的血液在身体流动着，供给他的心脏跳动。

这是不正确的。

八月一日突然动了起来，甩开上野杏子的手，转过身拼命地朝着来时的路狂奔，在陡峭的台阶上毫无章节地跳跃，恨不得直接飞起来。

臃长的绸带大大限制了他的行动，在不听话的风中缠绕上他的肢体，在力的作用下将他重重摔下台阶，像被抛弃的垃圾翻滚起来，仿佛没有尽头。

没有疼痛，只是感到厌烦，还有不安。

就这样不停地坠落，不停地坠落，直到一双手将缠成毛线团的他拎起，与巨大的眼睛对视。

“请求连接，E-1174，听到请回答。”

“请求、接……1……55……”

声音逐渐破碎，模糊。

醒来。

（二）

八月一日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和式建筑中，身下是干净的榻榻米和柔软的被单，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木香。雕花的窗户投射进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让刚刚苏醒的眼睛有些不适地眯了起来。

房间内不止他一人，旁边还躺着几个人，墨黑的长发和放在一旁的裙装昭示了她们的身份——神社的巫女们。她们还没醒来，姿态各异地舒展着四肢，有人仿佛梦见了什么好事，嘿嘿地笑着。

离八月一日最近的是上野杏子，她的床铺几乎与八月一日的连接在一起，人也朝他的方向睡着，双手抓着他的被子，似乎是想抱住谁。

八月一日的脑子如浆糊一般迟钝，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姐姐的睡颜，半梦半醒地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惊讶地发现并不是那件奇怪的衣服，而是淡青色的和服，没有拘束身体的绸带，非常宽松舒适。

突然，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顾不上这里还有人，直接张口呼唤起来：

“小真，小真？小真！”

没让他等太久，一串如开机特效般的微弱电子音从脑颅传来，熟悉的电子声出现了。

[E-1174，听召而来！请问有什么吩咐吗，宿主？]

八月一日最最忠诚的系统，E-1174用着欢脱的语气说出自己准备已久的台词，如果不是没有身体，它都想摆出奥特曼的姿势登场了。

然而，它没开心多久，就马上发觉了八月一日的情绪有些异常，看上去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下意识地刷了几个安抚。

[宿主，宿主，你怎么啦？]

[我……我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八月一日在E-1174的声音出现后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情绪也稳定了不少，这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却无法记起任何内容，连那些强烈的情绪也快速地流失，只余茫然。

梦境的影响褪去后，昨天的记忆终于浮现出来，他也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正式成为了神社的一员，在法律上的上野家人。

同时，更重要的记忆也被回想起来。

[先不说这个了，小真，昨天的数据分析出来了吗？]

是的，来到一个新地方，当然要彻底地扫描一遍，将环境和活人都计入档案中，顺便排查新环境可能存在的隐患。这是E-1174为数不多的长处，只要它愿意花时间，多精细的结构都能扫描并保存下来。

昨天下午，八月一日将诊所中为数不多的行李收拾好后，就坐上上野杏子的机车一起回到了神社。他现在终于摆脱了轮椅，可以自由行走，然后就在爬山路上栽了个跟头。

一进入鸟居，E-1174就感知到了一个奇怪的能量场，像一个无形的屏障，包裹了整个神社所在的空间。

能量场并不明显，只有微弱的活动，在八月一日进入后才突然活跃了起来。在E-1174的视角下，不知性质的能量波在接触到八月一日的时候化成了粒子，就像扫描什么东西一样直接穿过了身体，来回游荡了几次后转而围绕在八月一日的身旁，形成一层人形的屏障。

E-1174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来不及防御，在被扫了一遍后，意外地发现没有触发主系统的警报，也没有影响到系统的正常运作。粒子们在扫了一遍后，变得更加活跃，甚至还增加了周围的浓度。

不知怎的，E-1174竟然感受到了一种亲切感……

同样是被观测，相比世界意识的恶意，这些未知粒子的态度明显更加友好，最后还黏着不肯走了，变回波状守在八月一日身边。

[宿主，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

[唔……没有，反而还轻松了不少。]

八月一日也看到了那个视角，知道自己身边有不知名物质存在，心理上多少有点不适应，可身体却因此感觉放松了不少，连带着对那些东西的排斥感也减弱了。

这难道就是所谓亲近大自然会放松身心的原因？

E-1174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认真地再检查了一遍宿主的身体状态，一切正常，精神值也有轻微上升，刚好超过愉悦的定值。这才是最不正常的。

可惜现有的知识无法让它找到原因，只能先随其自然，看看靠近神社后会不会还有变化。

八月一日跟着上野杏子走上登上神社的台阶，一路欣赏着风景，一路听对方的介绍，心思晃晃悠悠地放在系统空间内。

越是接近神社，能量场的活动就越明显，围绕在八月一日身上的物质也微微地共振着，似乎在发送着什么信息，通过波动传递到核心区域。

好消息是密度上升后，能量场依旧对八月一日散发着善意，甚至更加黏人了。

坏消息是E-1174发现那些粒子摸到了系统空间的位置。系统的本体虽然存储在宿主的心脏内，但系统空间却处于一个独立的维度，依靠宿主的心脏和灵魂进行锚定，常理来说是不可能被触碰到的。

可那些粒子就是找到了！

这意味着这些东西也不在现实的维度里，很可能就与系统空间位于一个维度，所以才能影响到宿主的精神。

现在，E-1174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试图与系统空间接驳，粒子们的活动引发阵阵波动，竟能与系统空间产生共振，呈现在它眼前的效果就是系统空间中浮现出一些涟漪般的扭曲，一种纯粹的善意直接传输到它的意识里。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想要和我建立连接，但是我无法转译出来。]

E-1174将感受如实报告给八月一日，希望对方能够给予建议。

然而八月一日不是系统这种数据生物，他无法感知到所谓的善意，如果不是他能与E-1174共享视角，他根本就不知道原来身边存在着这些东西。现在他也只能从视觉来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能屏蔽掉吗？]

[可以。]

[那就先保留一部分样本，然后再屏蔽掉对面的信息，在弄清楚到底如何交流前，不要轻举妄动。]

E-1174听话地照做了，它将残留的涟漪封存起来，然后开启了屏蔽模式，整个空间瞬间安静了下来，宿主的精神值也恢复了原状。再从扫描的角度观察，围绕在宿主身边的物质依旧存在，似乎是知道自己被拒绝了，振动也逐渐减弱，安静了下来。

[唔……幸好影响本来就不大，不然还真的很麻烦。]

八月一日感到原先的轻松感一下子消失了，脚下一顿，差点摔倒，被上野杏子及时扶了起来，还被关切地问起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没事，我就是有点激动。”

“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她们可比你激动得多。”

上野杏子没有怀疑，笑吟吟地抓住八月一日的手，免得他又摔了。

八月一日平时肯定会害羞，但此时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他有些愣神地看着两人相握的手部，从另一个视角看到的又是另一幅景象。

围绕在他身边的粒子在上野杏子把手握上来后，自动地散开一部分不见了。但E-1174仔细观察后发现，那些粒子并不是消失了，它们只是融入了上野杏子的体内，像空气一般毫无阻碍地穿过身躯，一遍又一遍。

[上野小姐她……究竟是不受影响，还是一直在被影响着？]

E-1174瞬间感到头皮发麻，马上检测了一遍上野杏子的身体，发现对方精神状态似乎并没有被影响，像平时一样轻松愉悦，处于健康的范围。

一味的猜测并不能得到正确的答案，八月一日安抚了一下E-1174的情绪，将意识放回现实，继续往前走去。只有更多的样本，才能进行对照分析。

这条路并不长，只是对于缺乏运动的八月一日来说有些吃力，终于到达神社时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腿也有些软。一到达入口，几名巫女就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将庆祝用的礼花桶拉开，喷洒出一条条彩带，让来者猝不及防地被撒了满头，亮晶晶的彩条挂在脸上和衣服上，看起来有些滑稽。

她们都只有二十多岁，还是美好的年纪，虽然长相并不出众，却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和灵气，没有一点巫女的架子，可以看出她们和上野杏子是一脉相承。

巫女们做完欢迎仪式后，就如饿了好几天的猛兽般扑了上来，一人捏捏脸，一人揉揉头，一人掰掰手，一人摸摸衣服，每个人都公平地分到了八月一日的部分，好奇地摆弄着，仿佛这是什么等人大小的玩偶。

“哇，好软的脸蛋！”

“小小的，一个人就能抱起来唉！”

“弟弟你几岁啦，怎么看起来那么嫩？”

“你喜欢吃什么，姐姐记下来给你做。”

热情的巫女们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爱意，炽热得让八月一日有些招架不住，身体自顾自地升高温度，整个人都红通通的，像刚从火锅里捞出来一样。

上野杏子知道姐妹们的性子，不满足她们的兴趣是绝不会轻易放手的，便在一旁无奈地看着，等她们玩够了才将八月一日解救出来，为他一个个介绍起来。

“这位扎着麻花辫的姐姐叫柏原裕子，她是我们这的二姐，擅长体力活，非常可靠。”

“戴眼镜的姐姐叫望月瞳，是三姐，擅长书法和绘画，这里好多签子都是她写的哦。”

“最高的姐姐叫失田和美，是四妹，如果你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和她说。”

“最后这位姐姐是市笑里，是我们的幺妹，不过也比你要大三岁，还是得叫姐姐。”

巫女们被叫到名字时都积极地举起手示意，并索要了一个摸头做礼物。

常驻的巫女们就是这几位，她们有的是神职专业的毕业生，有的是世家传承的巫女，有的是像八月一日一样被收留的孤儿，因各种各样的理由最终留在了神社工作。在旺季时，神社还会向各地招募临时的巫女，到时候神社会更加热闹。

介绍完各位后，上野清士和妻子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借宿的御法川崇，巫女们见此也都安静了下来，自觉站在一旁等待神主的安排。

上野清士停在离八月一日几步远的位置，和蔼地笑着。

“欢迎回家，八月一日。”

八月一日没有马上回应，他看起来还有些懵懂，体温才刚刚降下来，皮肤仍透着红。

他的内心与外表相反，冰到了极点。

在E-1174的检测下，除了上野杏子和御法川崇，其余所有人的精神值都处于一个极低的水平，按量化表的标准，他们应该已经不具备清醒意识，简单来说，就是疯了。

可他们在笑，笑得很开心。

如同其乐融融的家庭，对新成员充满了期待。

最后，他也扯出一个笑容。

“我回来了，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来点xp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