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个大雨天，夏季总是那样任性，肆意地散发自己的热度和泪水，悲喜无常。

榛名神社深入山区，又是山腰，一旦下雨道路就会变得难以行走，神职人员都尽可能地留在神社居住，以免因道路原因而迟到。

是的，榛名神社除了宫司、神官外，就职的巫女大多都是招聘来的，她们只将巫女当做一个职业，换下巫女服后就是一个尘世中的普通人，当然这也意味着她们有失去工作的可能。

上野杏子很幸运的是家传的巫女，她的父亲就是榛名神社的宫司，自她小时候起就在学习巫女的知识。她今年二十五岁，已经在神社当了快十年的巫女，一直没有结婚，是下一任神官的最有力人选，也是后辈眼中最接近神子的巫女。

不过这位“神子”有一个小小的爱好，那就是飙机车。

上野杏子对机车的爱风雨无阻，无论多大的雨都阻止不了她，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跑山路，因此她主动担下了日常购买物资的任务，正因如此她才救下了倒在山脚下的少年。

自救下少年已过了三天，上野杏子昨日接到医生的通讯，得知了少年已经醒来，今天一大早她便和父亲请了假，开着心爱的摩托车直奔诊所。

天才蒙蒙亮，加上还下着雨，更显得昏暗。

一束强烈的白光从蜿蜒的山路射出，透过雨雾照射在诊所的正门上，“榛名诊所”四个大字在诊所上方闪着时亮时暗的红光，颇有恐怖片的氛围。诊所门已经开了，但里面还没开灯，只能隐约听见有人洗漱的声音。

“医生——刚起床吗？”上野杏子还没停稳车就朝诊所里的人问好，语气娴熟，就像普通的邻居在清晨碰面后道一声早。她将车往门口一横，熄了火再披好雨衣后直接走进了诊所内。

上野杏子准确地找到了灯的开关，一瞬间诊所便亮堂了起来，而医生也刚好洗漱出来。

“这么早就来了，现在才几点啊？”一身格子衫加牛仔裤的医生走到药柜前，打着哈欠清点起药品，没有要接待上野杏子的意思。

“差不多五点半吧，你昨晚又看电视看通宵了，这么困？”上野杏子倒也不在意，很自得地往诊所里头走去，寻找着诊所唯一一间病房。

医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以他的年纪来说，还在熬夜的可接受范围内。他轻巧地关上柜门，轻轻敲了敲上边的玻璃，提醒对方：“那小家伙还没醒呢，先坐会，吃早餐了没？”

“还没。”上野杏子从善如流地拐了回来，丝毫不客气，挑了个离就诊桌最远的位子坐了下来，等医生去做早餐。

她是了解这个医生的怪癖的。医生从四年前来到这个地方，接手了因主治医生年老而无法工作的破旧诊所，然后一直到现在，他没有向任何人告知过他的姓名和来历，只让大家叫他医生。

他不喜欢跟人交际，尤其不喜两人独处和四人相处，如果处于上述情景时他便会感到不适和恐惧。同时他也尽一切可能不与人产生深交，就连上野杏子也是因为时常受伤和家传巫女的身份才与他关系较好，但也只是较好。

不过上野杏子不在乎医生什么感受，她一直以真诚相待。

医生很是开心地自己一人去做饭了，没花多少时间，独居人对这种事情非常娴熟，很快就端上来一份炒面，还有一碗稀粥是给病人的。至于他那一份，自然是先自己吃了再出来。

“我记得他的伤势很重，现在就能喝粥了？”上野杏子接过面，拿出自带的餐具直接吃起来。

“不是，他……比较特殊。”医生斟酌着用词，含糊不清地回答。

他能怎么说，说那个少年恢复力超乎常人，所以他想试试看今天他的肠胃有没有恢复到可以吃流食？拜托，这个体质对于一个医生和学者来说实在太诱人了，根本忍不住想要去研究看看，说不准能得个诺奖呢。

但这太不道德了，所以他也只是打算给少年看看，然后自己喝了。

虽然输液很麻烦，但是营养液还是管够的。

上野杏子听了后加快吃面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吃干净后马上站起来叫医生带她去看那个孩子，生怕去晚了这个可怜孩子就离开了人世，至少要在他彻底走前给他吃上最后一口食物。

医生有些奇怪上野杏子突然变得着急，但也没细想，顺手收好盘子后便给她带到病房前，将粥放到她手上，说明道：“你看看情况，他要是喝不了就不强求。”说罢便去洗碗了。

这可给上野杏子吓坏了，本来只是个模糊的猜想，医生这么一说可就实锤了。她心中暗叹这个任务竟如此艰巨，开始疯狂回想起巫女送别逝者该说的话和礼仪，绝对要给这个可怜孩子最好的临终关怀。

毕竟是自己把他救了回来，也该是她送最后一程。

上野杏子站在门前给自己打了打气，怀着沉重的心情轻轻打开了门。

房间内还没开灯，门外冷白色的光投射进去，又被上野杏子的身体挡住一部分，破碎的光点映在病床上，少年陷在黑暗之中，看不清面容。他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露出的部分都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再延伸出一根根管道。他戴着呼吸机，微弱和呼吸声与心电图发出的滴滴声相合，平稳而安静。

上野杏子胡乱摸了一阵墙壁才找到灯的开关，突然亮起的光刺激到了刚刚适应黑暗的眼睛，她只得短暂眯起眼睛，再用空着的手揉搓掉生理反应溢出的眼泪。

少年正巧也开始转醒，无力地动弹了一下眼皮，发出微弱的□□声。

“那个……早上好。”

向来没心没肺的开朗女孩此时难得地犹豫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原先的预案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开了灯后上野杏子看得更清晰了，那天雨夜所看到的景象与此刻仿佛重合，一处处狰狞的伤口透过床铺和绷带映入脑海，让她一阵心颤，以及深深的怜悯。

少年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艰难地睁开眼后，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机械地维持着呼吸，仿佛他的灵魂已经死去，现在只剩下了躯体。

这时上野杏子还能怎么做呢？粥肯定是吃不了了，只能放在边上，然后坐到床旁，用陪伴安慰这可怜的孩子。

（二）

八月一日信人并不知道上野杏子在想什么，他只想喝那碗粥。自死而复生他就没吃过一点食物，都是靠系统能量和医生的营养液维生，但也仅是维生。

八月一日信人自认自己并不是耽于享乐的人，他一直有着强大的自制力和忍耐力，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最好还是不要进食，但是这粥实在是太诱人了。

医生肯定没有放什么配菜，可能也没放多少盐，就只是普通的、寡淡的白粥，但此时它在八月一日信人的感官中仿佛是一道珍馐。被煮软煮烂后的米粒散发着淀粉的香气，饱和的汤水将其糅合，每一口都能摄取到水份和热量，简直完美！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扫描这碗粥的原因？]E-1174被迫听着八月一日信人强烈的心理活动，任劳任怨地给他模拟着米粥的味道。

E-1174作为系统不需要睡眠，但是八月一日信人睡眠时的思维活动也会映射到系统空间内，相当于是跟着一起做梦。

这不好，很不好，E-1174昨天晚上体验了一次，那种感觉并不像看电影，更像一场vr游戏，而且还不能自由行动，只能跟着八月一日信人的身体走。而梦都是没有逻辑的，做梦人无法发觉梦境的漏洞和诡异，而旁观者虽能察觉却无法改变，就这样被裹挟着陷入一场又一场的幻境。

做梦人无法知晓自己一共做了多少个梦，在梦醒后也只能记起最近的一次，并逐渐遗忘其中的细节。但E-1174是系统，能够完整无误地直接记录成数据，于是它在仅一小时的时间里记录下了快三个长度有七天以上的梦。

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E-1174不明白，也不敢细想，果断认怂，跟着一起休眠去了，所以它也是刚醒没多久，仅比八月一日信人早一些，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然后就被宿主骗去赛博吃粥。

[那说起来，小真有味觉吗？]

[啊这，应该是没有的……吧？毕竟我又没有相应的器官。]

[那你扫描了食物后又是如何判断味道的？]

[？]

E-1174陷入了沉思。

于是乎八月一日信人和他的憨憨系统很自然地在系统空间内聊着天，直接把现实中床旁的上野杏子无视了。这倒不是他们不礼貌，而是身体现在这个情况就算想动也动不了，鬼知道为什么医生要大半夜给他加这么多东西，活活被裹成了一个木乃伊。

别的不说，医生的手法是专业的，这让人一看就知道救不了了。

E-1174隐约猜到医生的用意何在，但宿主并没有反对，所以它也就任医生动手了，现在它一看上野杏子那低沉的情绪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医生你在干什么啊，这种假刀剧情不要啊！

虽然E-1174生前确实很喜欢看假刀文学，并且乐于把这些泥头车拿去创人，但是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宿主）变成了其中的主角，感觉一万辆泥头车正跌跌撞撞地奔向自己。

如果不是光球没有脚趾，E-1174早就在系统空间抠出三室一厅了。

话虽如此，E-1174在一顿狂扭后，反而有些期待着医生要如何解释八月一日的状况，这大概就是创不死我的只能让我更强大吧。

千等万等，上野杏子都快在心里准备好葬礼了，医生终于姗姗来迟。

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造成了什么，相当自然地走了进来，假模假样地观察了一番仪器，重重叹了一口气。

然后在E-1174的内心狂啸和上野杏子的悲痛中，拿起那碗凉了的粥，吃了起来。

“？”

八月一日信人倒是没什么反应，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但E-1174能看到他的情绪值往下狠狠波动了一截。

“医生，你这是……？”上野杏子的情绪一下子就不连贯了，脑子还反应不过来，但身体已经站了起来，十分自然地伸手卡住了那个碗。

医生吞完最后一口，倒也不在意上野杏子的举动，顺势让对方帮忙收走了空碗，淡然地回答：“小家伙现在喝不了，为了不浪费食物，我就代劳了。”

“那你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喝啊。”上野杏子愤愤地收下了碗，想用碗去敲对方的头，但很快就被躲开。

这种情景在上野杏子受伤时常常上演，只不过没粥喝的人是她，在她面前喝粥的是探病的朋友，因此她很了解这种只能看而不能吃的痛苦。不过这对她来说不算啥事，因为伤好后她会揍回去。

可是，这或许是这个小可怜最后的一餐，连这也要被医生剥夺……

“好啦好啦，你又想哪去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吃而已，好好养伤的话下周就能吃饭了。”医生一看上野杏子面露悲色，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对方脑补了什么，赶紧解释清楚。

解释完后，医生还诡辩了几句：“而且，在他面前喝下去，也能够刺激求生欲，有了精神才好恢复呀。”

“原来是这样。”上野杏子思考了一秒，很快同意了这个说法。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E-1174忍不住在八月一日信人的脑海里输出了一堆丞相的表情包，并在系统空间内蹦来蹦去。

[客观来说，挺有用的。]

八月一日信人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很快调节好了自己的情绪。他将意识集中回身体，敲了敲床面，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小家伙，休息得如何？这位是救下你的上野杏子巫女大人，记得好好表现，说不准你们之后就会成为一家人呢。”

医生完全没有客套话，直接把他的想法和目的给说了出来，还掺杂着对上野杏子的调侃，如果说话的对象不是一个还起不了身的病人，他铁定要被暴打一顿。

上野杏子也不是寻常人，她对这种直言直语接受良好，要不是如此她也不会和医生成为朋友。她迅速从刚才的伤感中转了回来，露出大方的笑容，顺着医生的话接道：“别管医生，我早就想好要收留你了，先好好活下来吧！”

“如果你能活下来，我就和你是姐弟了，到时候我天天带你兜风。”

系统和宿主两人都不自觉眯了眯眼，显然是被上野杏子身上散发的光芒给闪到了。在E-1174的视角里，这位巫女是真的全身笼罩着金色的光芒，这不是特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但在八月一日信人的视角却看不见。

那些光芒接触到八月一日信人时，被缓慢地吸收了进来。八月一日信人顿时感觉身体变轻松了不少，还有一些暖洋洋的，就像晒了一场阳光浴，而系统空间内也融入了点点辉光，变得亮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系统能量条第一次出现了增长。

[啊啊啊啊啊啊是神！]

E-1174马上发现了变化，瞬间欣喜若狂，蹦得更欢了。虽然增长量很少，只能说是毛毛雨，而且获取原理不明，但E-1174已经非常满足，这可是开局以来的第一次收获。

此时，上野杏子在E-1174的心中，已经成为了圣母般神圣的存在。

妈妈，饿饿，饭饭.jpg

可惜的是，这些光芒只维持了半分钟就消失了，系统能量也只增长了0.01%，E-1174很是不舍。

当然，看不到光芒的两人只是以为这个男孩愣住了，又或是被上野杏子的魅力迷住了，他们眼中又多了一些怜悯。上野杏子是真怜悯，医生是即将能看乐子的怜悯。

“对了医生，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很遗憾，他似乎是失忆了。”

“那要不我来……”

“等他痊愈之后再说，先活下去，对吧？”医生拒绝了上野杏子为男孩起名的想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若画在漫画里绝对是要被加上反派滤镜的。

“啊，这也有道理。”上野杏子很快就同意了。

之后上野杏子不再想着起名的事，转而聊起八月一日信人的身体状况，她很认真地记着，面上是单纯的关心和担忧。

待太阳完全显现出面容，天空拨开云雾，清晨的阳光替代了人造的灯光，上野杏子也到了该回去的时间。她只是请了晨会的假，事情办完了还得回去上班，但她也和八月一日信人约定好每天下班都会来看他。

医生送走了上野杏子，转头就把八月一日信人身上多余的装置卸了下来，虽然用不着，但开着也挺费钱的。

八月一日信人恢复了自由后，第一时间就给了医生一拳，很僵硬，也没有任何力气，仅仅碰到了一点衣料。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是为你好呀。”医生笑嘻嘻地任他出气，这让他更加欠揍了。

“她是个好人。”八月一日信人硬硬地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而在场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毕竟她可是伟大的巫女大人。”

“有必要吗？”

“有必要，很有必要。”医生用着咏叹调般的语气说着，脚尖跳起不标准的华尔兹。

“因为我是一个卑鄙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