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宁城这桩剥皮案查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越来越朝着一个不受控制的方向。萧莲舟立马修书一封送回宗门，请青霄长老决断此事。

兰玉本是要回山，但谢无涯担心他一个人上路不安全，便请萧莲舟同意他留下来与他们一道。

衍天宗弟子数千人，十二峰除了峰主相熟之外，弟子们寻日都不常走动，彼此不相识也正常。萧莲舟又常年在外，所以只觉得兰玉这个弟子分外面生，其他道也不觉得有什么。

又见是谢无涯请求此事，便遂了他心意。

在药王谷耽误了三日光景，一返回阜宁城中，梅雁冰和沈长宁便着手安排替赵长意驱除寄生魂一事。

谢无涯觉得这小子也时在够背，城中那么多适合布阵的地方他不选，偏偏挑了个老宅，关键这老宅还不干净。

想到这人也是因为跟自己赌气才撞这“大运”，谢无涯勉强怀着几分“内疚之情”买了些香烛冥纸，打算去他中招的老宅瞧瞧，摸摸这邪祟的底细。

盛明朗胆子小，一听要去老宅，一个劲往梅雁冰身后躲，谢无涯只好跟兰玉同去。

这宅子位于城中，位置虽不是绝佳，却也是块风水宝地。而且这宅子看起来已经很有些年头，遭风雨侵蚀多年，却依旧能窥见它曾经的辉煌阔气。

东西院几乎尽数坍塌了，只有外侧的围墙还剩几段。谢无涯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将带来的香烛冥钱尽数点上。

看他像模像样，道是让兰玉有些不解：“这是做什么？”

“祭奠亡灵。”

兰玉：“……”

镇邪除祟，从来没有修士祭奠亡灵一说。

谢无涯却进行的有条不紊。他先是举着竹香在宅子四周恭恭敬敬的敬了一圈，又撒了一圈冥钱。

虽然不知这是何意，兰玉还是走上前打算帮忙，他刚伸手去取竹香，谢无涯就尽数拿了过去：“你歇着，这事我来就成。”

一捧竹香被他凑到香烛上点燃，立马浓烟滚滚。宅子里四处已经插过了，他便拿到外面，在宅子外围开始敬香。

兰玉不明所以。

左侧的墙角蜷着一个臭烘烘乱蓬蓬的乞丐，谢无涯便将香插到旁边。

不多时，此处的动静便引来左邻右舍，一看他二人在老宅废墟上“胡搞”一通，便有年长的老者上前制止。

“造孽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惹恼了宅子里的神灵那可是要遭报应的！”

人群都开始附和着指责起来：“哪里来的狂妄小子，这不是害人吗？”

谢无涯攥着手上还没插完的竹香笑着走过来，应对如流：“各位别担心，小子并非冒犯神灵。只是昨夜忽得仙人托梦，说它久居城中宝地，却香火单薄，甚是哀戚，小子今晨醒来，觉得此乃仙人指引，所以特意来此奉上香火。”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

这时，人群中有个胡子花白的老者问：“真有人给你托梦？”

谢无涯一脸诚恳：“千真万确，否则，就算给小子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放肆。”

老者捋着胡须思索了一下，又问：“它可还说了什么？”

谢无涯假装回忆：“好像……好像还说此处冷清，没有半点烟火气，这么多年也不见人来祭拜，当真悲凉。”

谢无涯说着应景的叹了口气，摇摇头：“真是可怜啊。”

兰玉只立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人群里这时有人道：“这府上上上下下两百多口都烧死了，哪还有人来祭拜？”

“烧死了？”谢无涯诧异。

“一看你就是外地人，”人群里又有人接过话道，“连这事都不知道。这里原是一个朱姓大户的宅邸，这朱老爷可是个大善人，不仅乐善好施，救济城中的贫苦人家，还修桥铺路，连城里现存的两所私塾也是当年朱老爷出资建的。后来不知怎的着了大火，府上上上下下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谢无涯：“原来是这样。”

人群里立马有人补充道：“我听说，这场大火可不是无缘无故着起来的，这再大的火势，也不至于无一幸免嘛。”

谢无涯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那天晚上是朱老爷寿辰，大家都喝醉了，等他们反应过来，火势已经遏制不住，才造成惨剧……”

“太惨了……”

“谁说不是呢？当时左邻右舍的都来救火，愣是没把这火势压下去。一家人，就这么没了，上百条人命啊……”

“……”

兰玉立在院门里面，看着谢无涯不知不觉融进这些人当中，跟他们勾肩搭背坐在外面的石阶上，谈论这座宅子的往事。

“你们刚刚提到这座宅子里的神灵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是听说，那起大火之后啊，有人经常会在夜里听到这宅子传出怪声，那声音啊，又像哭又像笑，后来，有人看见这宅子里闪过一个白影，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听见过怪声，大家都说，这宅子有神灵庇佑。”

谢无涯问：“什么样的白影？”

“当时就是一闪而过，估计也没人看清……咦？它不是给你托梦了吗？你可看清它的模样？”

谢无涯道：“我这低着头，也没看清……”

这时，一直半窝在墙角的乞丐突然开口：“你们说的都不对。”

谢无涯抬眼看过去：“何处不对？”

“这火啊，就是朱老爷放的。”

人群立马议论起来：“老疯头，你又跟人胡说。”

“我没胡说，当年朱老爷府上的门房小钉子那是我发小，那天晚上我就在朱府。”

其他人对他这套说辞嗤之以鼻。

有人笑起来：“是啊，朱老爷还请你吃了一碗桂花翅，你给人说了三句吉祥话，就赏了你三十两金子。”

老乞丐直点头：“对对对，没错没错。那桂花翅的味道，我现在还记得。”

人群中有人故意戏弄他：“老疯头，那你的金子呢？”

“金子我没要，几句吉祥话，哪值得三十两金子？”

人群哄笑起来。等他们笑过之后，谢无涯问那乞丐：“那你瞧见了什么？”

有人道：“他就是个疯子，满口疯言疯语。”

老乞丐道：“你要想知道，就去天香楼给我买碗桂花翅，没有桂花翅，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有人骂他：“你这贪嘴的老疯头，就知道用这法子骗吃食。天香楼的桂花翅可要五两银子一碗，你真是敢狮子大开口。”

“小公子，你可千万别被这老疯头骗了，他经常骗你们这些外地来的。”

谢无涯刚欲说什么，耳边就响起一个清灵的声音：“这碗桂花翅我出了。”

接着，一个银锭子就滚到乞丐脚边。乞丐伸出脏兮兮的手将银子抓到手上，又放到嘴里使劲咬了咬，确定不虚，这才揣进怀里。

谢无涯只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抬眼看向来人，只见人群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拿着竹棒的“瘦猴子”。

那瘦猴子不过十五六岁，生的单薄，身上的行头并不比地上的老乞丐干净多少，手脸也脏，不过一双眼睛却亮的夺目，尤其右眼睑上一粒红痣格外抢眼。

看清是个乞丐，有人便道：“我说你一个叫花子装什么阔？有这闲钱不如去吃两顿饱饭。”

小叫花杵着竹棒，一边抖着穿着破鞋的腿一边道：“小爷的银子，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管的着嘛你？”

“嘿，我说你这小叫花子，好赖话听不懂啊？”

小叫花却不吃这一套：“小爷不爱听好赖话，小爷就喜欢听故事。诶，老叫花子，拿了小爷的银子，还不快给小爷讲故事。”

墙角的老乞丐摸了摸怀里的银子，这才缓缓开口：“我记得，那天晚上是朱老爷六十大寿，府上来了很多宾客，热热闹闹一直到很晚。”

小叫花抓了抓胳膊：“然后呢？”

“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已经很晚了，大家都相继歇息。因为那天晚上，我是去替小钉子代工。为了防止第二天被管事的发现，约摸三更左右，他赶来跟我交接。因为大门已经落栓，我只能从后院围墙翻出去……”

“那天晚上，我也喝了些酒，人有些迷糊，在后院绕了半天没绕出去，不知不觉就在墙角睡着了。后来被一阵响动吵醒，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瞧见朱老爷提着剑去了东院……然后，我就听见……”

小叫花抓了抓脖子：“听见什么？”

“……听见惨叫声。当时酒意一下子醒了七八分，很快，我就看见东院冒出浓烟，我吓坏了，赶紧就从狗洞跑了……第二天，等我彻底清醒过来，才知道朱府已经付之一炬……”

老乞丐说完，沉默了良久。

小叫花却似乎并没被这个悲惨的故事所打动：“没了？”

“没了……”

“还以为会有什么曲折离奇的故事，就这？”

老乞丐道：“我说的千真万确。”

谢无涯问：“你看到朱老爷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老乞丐口里喃喃，“……他看起来是有些奇怪，朱老爷寻日最讲究仪表，那夜却披头散发，还穿着一身中衣就出来了……更奇怪的是，他还拿着一柄剑……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会使剑……”

小叫花道：“我看他这是鬼上身。”

有人诧异：“鬼上身？”

“就是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小叫花分析的头头是道，“做出一些反常的事。否则，何至于拿剑砍杀亲人，还一把火把所有人都烧死？”

老乞丐道：“我也怀疑是有邪魔作祟。朱老爷那样的大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小叫花道：“他既是大善人，又怎么惹上这种东西？照我说，这朱老爷一定做了什么亏心事。”

这话一出，周围围观的人群立马不干了。

“你这小叫花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小叫花道：“我也是推测嘛。”

“朱老爷以前待我们阜宁的百姓不薄，我们不准人诋毁他。”

小叫花道：“那怎么不见你们逢年过节奉一柱清香？”

“你这小叫花知道什么？有高人特意交代了，不得随意打扰宅子里的神灵，否则，便是渎神，会遭报应。”

小叫花切了一声，丝毫不以为意：“装神弄鬼。”

人群就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谢无涯起身拦住他们：“诸位看在这位小兄弟年纪尚小的份上，就莫要与他计较了吧，童言无忌嘛。”

这些道也不是咄咄逼人的人，不悦的瞪了小叫花几眼，这才慢慢散了。

老乞丐也捏着得了的银锭子，赶着去天香楼吃招牌菜桂花翅。

人都散了，小叫花见谢无涯还盯着自己，便捏着竹棒走过来，绕着谢无涯走了一圈，毫不避讳的打量。

他生的实在瘦小，个头才刚好到谢无涯眉间，不过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兄台怎么称呼？”

“谢无涯。”

他扫了一眼人身上的袍服，又朝院子里的兰玉看了看：“修士？”

“好眼力。”

小叫花轻哼：“我小叫花行走江湖，什么人没见过？”

谢无涯莫名一笑，小叫花不悦：“你笑什么？看不起我小叫花？我告诉你，我小叫花在这阜宁城那可也是人物，你信不信我随随便便吼一嗓子，立马就能钻出来一二十个兄弟？”

谢无涯忍着笑没应。

“怕了吧？一看你就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这的规矩。看你小子还算识趣，这样吧，我收你当个小弟，以后混江湖，报我小叫花的名字，准保没人敢欺负你。”

谢无涯笑着拱手：“敢问如何称呼？”

小叫花抹了一下鼻子，将手中竹棒一杵：“我小叫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称玉面小叫花的楚小秋就是小爷我。”

谢无涯也很捧场：“原来是楚少侠，久仰久仰。”

小叫花看这人很是上道，又道：“看你还算识趣，这样吧，我就给你个机会今天中午做东，如何？”

谢无涯忍俊不禁。

小叫花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笑什么？怎么？做小弟的难道不该请大哥吃顿好的？这么没眼力见，以后在江湖上怎么混？”

小叫花又道：“大哥这是给你机会，你明白吗？”

正说着，街面上过来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个个提着木棍，气势汹汹，一看到小叫花，领头的立马叫道：“在那！”

几个男人跑过来迅速堵住两头，小叫花吓的连忙藏到谢无涯身后。

为首的怒喝：“好你个小叫花子，竟敢在赌场砸你爷爷的场子，今天非把你手脚都剁了不可。”

小叫花探出头道：“谁叫你们使诈？我那是替天行道。”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把他给我拖出来。”

“喂！啊！你们放开我！”小叫花子被两个男人像拎鸡崽子一样拎出来。

谢无涯抱臂在旁边看笑话：“还不把你那一二十个兄弟都叫出来？再不叫出来怕是来不及了。”

小叫花双腿离地，只能乱蹬：“见到大哥有难，不仅不帮忙，还落井下石，你这样的人是会被唾弃的。”

谢无涯笑问他：“那说谎的人会不会被唾弃？”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无涯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小叫花急了：“见死不救，你还有没有点江湖道义啊？”

“救你也不是不可，除非以后你认我当大哥。”

“趁人之危，无耻！”

谢无涯不与他争辩，两个男人拎着他便往赌场方向去，小叫花也是能伸能屈，知道被抓去赌场的下场一定惨不忍睹，赶紧认怂。

“大哥，你是我亲大哥，快救我啊。”

谢无涯直笑，叫住那几个男人，拿银子将事情替他化了。

小叫花却颇为不领情，人一走，就开始抱怨：“明明是他们使诈，凭什么给他们银子？就应该把他们暴打一顿，让他们再也不敢骗人。”

谢无涯懒得跟他解释这其间的复杂，只道：“不是要吃饭吗？”

小叫花蹲在地上生闷气：“不饿。”

“我请。”

小叫花腾的站起来，抬脚就走：“我可要吃好料的！”

谢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