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神君能够驾云。
释玺那日正好驾云自凡间回来,孰料,却在本该一片空茫的云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蓝色身影。
那是安玉淙。
释玺瞪大了眼睛,几乎是瞬间便飞至了安玉淙面前。他面色恐怖,声音更是让人骇然。
“我让你出来了么?嗯?”
小安玉淙茫然地呆了片刻,才道:“我、我……”
可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释玺的表情还是非常恐怖。
他轻声道:“你过界了,安玉淙,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神君。”
话音刚落,他松开手,小安玉淙猛地自空中坠落!
瑞鹤反应极快,一下子就弹出去,接住了安玉淙。
释玺几乎狞笑着,他道:“他还没有成神,你就开始抱大腿了?”
他长袖一挥,瑞鹤浑身一抖,接着整个身子都开始慢慢变沉。
它受不了这种重压,挣扎着想要往上飞,却仍旧在控制不住地下坠。
释玺笑道:“你丢掉他吗?丢掉了,你就能好好地飞走了。”
瑞鹤咬着牙,宁死不放。它想要慢慢地落到地上,可是只要它一有往下飞的迹象,整个身子就加速坠落。
瑞鹤的整个身子已经开始变形,它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安玉淙几乎已经要哭了。他咬着牙,崩溃道:“你、……你把我扔下去吧……”
瑞鹤咕噜咕噜地怒骂着,只能它语速极快,只能听见隐约有“不要脸”、“小神君也是神君”、“我想载谁就载谁”、“你这样养小神君不怕楚长老知道了吗?!”这些话。
释玺的脸却更难看。
他道:“哦?楚绥?”
“她不过是个神嗣,你真觉得提她对我有用?”
这时候瑞鹤身上的重压却陡然消失了。
瑞鹤懵了一瞬,随即身上的安玉淙就被释玺一下提走了。
释玺道:“祥云就是任神君差遣的,你嘴未免也太碎了些。”
他道:“你真以为,云便不会被开罪吗?”
小安玉淙惊道:“是我!是我让它载我的!”
释玺道:“你闭嘴。”
他挥袖将云收入乾坤袋,随即便慈爱地道:“它要带你去找楚绥?”
小安玉淙被他面上这变幻莫测的表情吓傻了,他半晌才结结巴巴地撒谎道:“不、不是……他只是……要带我出去玩……”
“你应该在殿里学习的。”释玺眯着眼睛笑道,“你这么好看,我怎么会亏待你呢?是吧?”
小安玉淙低声道:“你放了他,我就回去……”
“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释玺带着他便往回飞,道:“这云说了不该说的,应该斩杀。”
安玉淙叹了口气,时珣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师尊……”
“我没事。”安玉淙道,“左右人已经被关在地牢永世不得超生了……”
“瑞鹤也还在。”时珣道,“师尊活得好好的,安子宋那厮连地牢也爬不出来。”
他这种安慰着实有些笨拙,安玉淙见他认真的那副样子,反而觉得好笑。
但他笑出来,看过去也只是苦涩的笑容。
“对。”他道,“都已经永远也爬不出来了。”
这时候周遭场景一转,两人又到了释玺的那间正殿。
此时台下乌泱泱地全是人,释玺懒洋洋地坐在高位金座上,奇怪的是,他旁边居然没有什么美人坐着陪。
释玺的金座旁设了一个小席,也是做足了排面,安玉淙穿着一身青白色的长衫,正坐在那小席上。
他怯怯地坐在高堂之上,看着底下的人整齐地跪拜。
那么多那么多脑袋一起低下去,砸到地上磕出响声,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却只觉得害怕。
释玺微微颔首,八表便站了出来,对着台下百十来号仙君朗声,道:“此番召集诸位,是想惩戒一物。小神君七年来潜修闭关,准备成神之劫。然而,昨日却有祥云妄图勾引小神君离开天界,图谋不轨。被发现后,将小神君从高空坠落,差点致使小神君受伤!如今神君判决,赐此云斩刑!”
小安玉淙坐在比他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高座之上,他身体被定住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眼泪簇簇地往下掉。
不是,他想说不是。
明明是安子宋把自己扔下去的。
那朵云只是想陪它玩而已,它甚至还想救他。
他看到那朵活泼的云,此时畏畏缩缩地耷拉在堂上,一个人拿着一把硕大无比的斩云刀,缓缓走了过去。
不!不是!
小安玉淙拼命挣扎,他想说话。
不是!不是那朵云的错!
不要杀它!!!
小安玉淙瞪大了眼睛,居然挣脱了释玺的定身。他跳下高座,跌跌撞撞地往下边爬过去。
孰料,一个少年在他身后,叹了口气,把他抱了起来。
那是只有十二三岁的鹄乌。
他叹了口气,抱紧了挣扎的小安玉淙,道:“小神君,别去。”
小安玉淙痛哭着咬他的胳膊,但鹄乌却始终没有松手。
他忍住疼痛,低声道:“小神君,你不能救它,神君会杀了你的。”
小安玉淙根本不听这些,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踹着鹄乌,鹄乌闷声受了,死死箍着安玉淙,最后道:“小神君,不要看,闭上眼睛。”
那斩云使的刀高高举起!
小安玉淙闭上眼睛,眼泪仍旧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咔!
那把刀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时珣已经心痛到麻木了。
他将安玉淙抱到自己怀里,安玉淙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他听到小安玉淙终于歇斯底里地痛哭出声。
他在鹄乌怀里拼命挣扎,鹄乌最终叹了口气,将他放了下去。
小安玉淙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他茫然地拾起地上云朵的碎片,想要将它们聚拢起来,却失败了。
他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
这是他第一个朋友。
旁边的仙君不明所以道:“小神君,大仇得报,该高兴才是啊? ”
“这云生性顽劣,低贱不堪,它骗您出去,是要害您啊!”
小安玉淙什么也听不见,他怔怔地抱着那祥云的碎片,仿佛彻底傻了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释玺皱眉道:“安玉淙,回来。”
小安玉淙听不见。
这时候,一个红衣女人走到小安玉淙面前。
“它没有想害你,是吗?”
小安玉淙一愣,怔怔地看向她,然后拼命点头。
她将安玉淙抱起来,叹道:“好。”
小安玉淙偎在他怀里,哽咽着,却不敢哭出声。
她抬眸道:“安子宋。”
释玺好像愣了一瞬,但随即便勾唇笑道:“怎么?”
红衣女人有些咄咄逼人:“这就是你说的好好养?”
释玺状似无辜地道:“哦?我哪里亏待他了?”
她冷声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语罢,她抱着安玉淙,穿过一众仙君,径直离开了。
释玺居然也没有说什么。
他显然也对楚绥的忽然出现感到意外。
他召来八表,蹙眉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八表道:“……不知。”
“要你何用?”释玺嫌恶道,“行了,滚吧。”
这场景又散了。
安玉淙这时候道:“……她是你娘。”
他眼神中有些感怀。
时珣呼吸一滞,道:“这就是……?”
“我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她了。”安玉淙道,“也不知道,进到这里,见到这么多故人,是好事还是坏事。”
“……”
时珣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是他知道,他更倾向于不进来。
苦痛的回忆再次碾压过来,即使回忆已经淡漠,也足够让人窒息。
可安玉淙并没有什么很剧烈的反应。
他面上除了漠然,就是苦笑。
时珣低声道:“他们……永远都活在你的回忆里,你想见谁见谁,这种专门把人伤疤扒出来的破阵法,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安玉淙道:“嗯……也是。”
楚绥将小安玉淙抱到自己殿里后,安玉淙却只是一直哭。
楚绥并不会安慰小孩子,更何况云被斩了就是死了,她即使是神嗣,也并不是真正的神君,没有办法复活它。
楚绥柔声道:“没关系,等到你过雷劫成神之后,就可以用神力复活它了。”
小安玉淙哽咽着,他的眼泪豆子一样从眼睛里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脸颊上乱七八糟的,全都是泪痕。
他半天才崩溃地说了句话,楚绥一开始并没有听清,她耐心地道:“你说什么?”
“小白,你知道的,我、我过不了雷劫啊。”小安玉淙带着哭腔道,“……我从来没有修炼过啊。”
楚绥愕然道:“你说什么?!”
她伸手探向安玉淙的虎口,灵力在他体内转了一圈,浑身都气得发抖。
“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带你修炼?!”
小安玉淙缩成一团,轻轻点了下头。
楚绥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以后就先住我这里,我帮你会想办法帮你把小云复活的,好不好?”
小安玉淙愣了愣,他仍旧在哭,却哽咽着道:“……这里?你为什么住在这里?你逃出来了吗?小白?”
“你认错人了,我叫楚绥。”楚绥擦了擦他脸颊上的泪水,“我是现任长老阁大长老,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不是小白……?”安玉淙愣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不为什么,因为你是小神君。”楚绥叹道,“安子宋对你很不好吧?放心,我不会像他那样对你的。”
他是小神君。
所有人都在这么对他说着。
小白说,因为你是小神君,所以你以后一定会逃出释玺的金殿,成神立殿。
祥云说,因为你是小神君,所以我可以带你飞到天上去,飞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去。
现在又有一个和小白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因为你是小神君,所以我要帮你。
其实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小神君”或者“神君”意味着什么。
当然,一直也有人说,你凭什么当小神君?
你有什么资格和神君平起平坐?
小神君,你怎么能不听神君的话?
神君是在保护你,你不能忤逆他!
神君之耻!
这个虚无缥缈的身份怎么就能让那么多人恨他,又让那么多人向他施以援手。
小安玉淙已经没有办法分辨每一句“小神君”,是好,还是不好了。
他更希望别人说,因为你是安玉淙。
而不是“因为你是小神君”。
但是他却也只能抓住这个身份能够带给他的所有的好,努力往上爬。
他没有说话,楚绥叹了口气,吩咐了几个人过来照顾他,便匆匆地出门去了。
这几段和之前小而剧痛的回忆不同,每一段开始变长,不同的人出现在安玉淙身边,虽然瑞鹤暂时离开,但是整体的生活是在变好的。时珣心中暂时松了口气,他紧紧牵着安玉淙的手,却发现安玉淙站在那里,盯着过去的自己。
他面上的表情有些怀念,也有些感慨。
时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这时候场面陡然一转,楚绥面色凌厉,提着一把剑便冲进了释玺的宫殿。
释玺好像并不意外,听到殿门“轰”一声被拍开,他便偏过头,看着楚绥一步一步走进来。
他反而道:“你倒是好久都没来找过我了。”
“安子宋。”楚绥压着怒火道,“当时安玉淙诞世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会好好待他,你说你会带他修炼,你的话都进了狗肚子吗?!他还有八年就要雷劫了!从来都没有修炼过!你是真想要他死啊!!!”
“他是神君。”释玺淡声道,“但你也不想想你父亲当年是怎么对我的?这世界上只能有一个神君。”
楚绥怒道:“跟他没有关系!他对不住你,难不成安玉淙还对不住你吗?!”
她挥剑斩过去,孰料释玺却连躲也没躲,任由她砍过来。
霎时鲜血四溅,释玺却仍旧笑道:“你想杀我啊。”
释玺那张白皙的面容上溅上了淋漓的鲜血,他却只是擦拭了一下,那些血滴在他脸上擦开,却显得更加骇人。
“可以,你动手吧,这世界上,我只认你一个人杀我。”
楚绥收回剑,面色阴沉,道:“安子宋,你别跟我来这套。”
“哪套?我明明是在邀你杀我。”释玺道,“左右弑神是死罪,你杀了我,我们一起死,这样倒也不错,……难道是你嫌弃黄泉路上多了个八表?”
“我找你是来说安玉淙的事,你别在这发疯。”
“安玉淙?”释玺道,“你既然都把他接走了,还问我做什么,说得好像我不同意,你就会把他还回来一样。”
他接着无聊地道:“行了,安玉淙你拿过去养吧,放我这,除了他一张脸能看,我也恶心他。”
他又道:“左右神君的雷劫跟天资有关,他要是遇上个四四十六雷劫,也死不了。刚刚斩云的时候,有个小内侍挺护着他的,我看着也烦,连他一块领走吧。”
他在这自言自语了那么长时间,楚绥听完了,冷声道:“他就是个孩子,你至于这么大恶意吗?”
“孩子?”释玺笑道,“等他长大了,可就不是孩子了。”
“也就你能在我这讨到这些。”释玺道,“得了,算我欠你的。”
“你自己也十月怀胎生过孩子,即使他长大也是神君会威胁你的地位,那如果你现在便对他好,他长大难道还能推翻你弑神不成?”
释玺的眼神冷下来,他道:“那孩子我没要,扔了。”
楚绥愣道:“……什么?”
“要不是因为神君不能堕胎,我才不想要这个孩子。”释玺道,“信香契合度高就是麻烦。”
楚绥道:“你自己选的八表,你自己选的路,苦果你也自己受着吧。”
她道:“人给我。”
释玺盯着她,半晌才偏过头,道:“……你自己去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