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接应陆卫青的暗卫是宿期和清袂。
宿期和清袂自小长在东宫,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太子培养多年的心腹。之前陆卫青沦落至乱葬岗时,是他俩负责照料的。
一个黑暗僻静的胡同里,宿期和清袂恭敬地跪在地上,向陆卫青汇报这两日宫中的情况。
“属下已按照您的指示做了。可是皇太孙,此事一直是大人负责,我们瞒着大人私自行动,会不会......”
“会什么?”陆卫青双手负在身后,低沉的音调极冷,“先生若是怪罪,我一人承担。”
皇城已然变天,火光四射的闪烁刀剑和沸腾的马蹄声骤然乍起,在黑沉的深夜回荡。
户户木门紧闭、门庭萧瑟,簌簌冷风卷起路边掉落的枯黄枝叶,在空中绝望地打着转儿。
太子被奸人陷害,以谋反之罪惹恼圣上。证据确凿,圣上昨日就下了命令,东宫此劫定是难逃。
如今太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东宫可以仰仗的就只有“大人”,可皇太孙的意思......
清袂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另外,属下已查过苏霓儿。无父无母的小乞丐,自小长在东巷,靠邻里施舍长大,同大人并无任何瓜葛。”
陆卫青眸光微顿,好看的唇角斜向上,字字如珠。
“平白无故的,先生为何非得要一个小乞丐的命?”
“或许就是单纯地为了您的清誉?担心那乞丐缠着您或者说些不该说的话?”
陆卫青冷嗤,似是不信,一句话没接,从袖中取出一个紫色摇铃交给宿期和清袂,眸中几番阴晴变幻。
紫色摇铃正是陆卫青从胖婶家取来的,本是一对,交了一个给先生,还剩下一个。
“查此物。”
宿期和清袂应下,收好后极快地离去。
黑暗中,宿期打了个寒颤,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用剑柄捅了捅清袂。
“皇太孙平日里最敬重的就是大人,怎么东宫出事后反而不信任大人了?而且,而且他想得好远、心思好重......”
“不怪他这般,”清袂凝眉,掩下心中的难安,“换做你我经历这么大的变故,指不定比他想得更多。”
“那倒也是。”
二人同时叹一口气,趁乱消失在茫茫深夜。
*
苏霓儿回了自个的小破屋。
狭窄潮湿的小巷子里,尽头深处最低矮的那间房就是了。
大多数小乞丐没有落脚之地,寄居在破庙或是废弃的桥下,像苏霓儿这种能有一方容身之地的,已是难得。
她的小破屋,只有一间卧房那般大,里面除了一张用两个板凳搭起来的木板床以外,再找不到任何一件像样的家用。
木桌是斜的、小板凳缺了一条腿、茶壶没有盖子、碗沿裂了几道口......屋顶还是坏的,雨稍微大点就稀里哗啦往里渗。
苏霓儿是被遗弃在废旧的东巷尽头的。
据邻里的乡亲回忆,一个冬日的晨间,婴孩时的苏霓儿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好心的老头拾到,辛勤喂养了几年。
可怜那老头是个多病的,没能等到苏霓儿长大就撒手人寰了,只留给苏霓儿这间堪堪能挡风的破屋子。
自此,苏霓儿靠着吃百家饭和乞讨,混到了现在。
苏霓儿对此没什么印象,甚至那老头的模样都忘得干干净净,独独记得每每自己快要饿死时,胖婶就会不情不愿地打开院门,丢个馊了的冷馒头出来,唾一句——
——“若不是你死不得,我才懒得管你!”
那个时候苏霓儿太小,听不太明白胖婶话中的嫌弃,天真地认为胖婶待她好,直到被骗去李府冥婚,她才后知后觉胖婶的心有多狠。
至于她的身世......
上一世苏霓儿入宫后终于知晓了些,却宁愿自己从不知晓。
不知,便没有不堪,便不会被亲人伤害了一次又一次时,还怯生生地怀揣希望。
小手儿颤颤巍巍地环住自己。她没有掌灯,借着昏暗的月光摸到木板床,蜷缩成一小团,缓缓垂下浓密的长睫。
少顷,她睁开眼,湿润的眸底又是一片清明。
当务之急是如何洗脱自个的冤屈,得想办法见到李家夫人才行,也不知让狗子哥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思量间迷迷糊糊睡着了,天蒙蒙亮的时候,被一道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霓儿,是我!开门!”
狗子哥的声音。
他从木门后蹿进来,鬼鬼祟祟地回头瞧了一眼,确定没人跟踪,快速反手合上门栓。
“霓儿,打听到了!”
狗子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也不管是冷是热,仰头就往嘴里灌。歇了会儿,喘了口粗气,才把得来的消息细细说给苏霓儿听。
明日是李家少爷下葬的第三日。
按照习俗,至亲之人得去坟地祭拜,俗称望坟。
“明日巳时三刻,李老爷会和夫人驾车去往郊外。出行的事宜已交待过了,就带几个信得过的家丁,拢共就六七个人。”
“这么少?”苏霓儿蹙眉,“世道乱着呢,他也不怕遇见山匪?”
“可不是?”狗子瞥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油纸包,吞了吞口水,艰难地移开目光,“说是人多会扰着小少爷,故意清减了。”
甭管是不是,反正没几个人跟着,正好方便苏霓儿办事。
她凑近狗子,小声在他耳畔说了几句。
狗子拧眉,身子往后仰:“能......能行么?”
“怎么不行?”苏霓儿瞪他一眼,“你只管去找刘全,保证能成。”
刘全是李府家的管事。
上回在乱葬岗的时候,苏霓儿试探过了,刘全是陆卫青背后的人。
苏霓儿继续交待,确定狗子听明白了,才放下心来。她又拿了些碎银出来,塞给狗子。
“这些钱拿去给爷爷买药。别总往山里跑,若是不小心摔着了,看谁能来救你!”
上一世狗子哥就是外出采药不慎摔死的。
算算日子,该近了。
苏霓儿虽不晓得具体是哪一日,但心里慌得很,不忍狗子哥出事。
那银子白花花的、沉甸甸的,在微黄的日光下晃得人几近睁不开眼。狗子被银子烫得一缩,险些将银子摔在地上,忙不迭把银子往苏霓儿怀里推。
“你哪来这么多银子?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银子。你留着,能多吃几顿饱饭。”
“客气啥?”
苏霓儿解释了银子的来历后,强行让狗子收下,“也不是白给你的。这不我行动不便,需得央着你帮忙么?”
狗子憨憨地笑,不再推却,宝贝似的将银子揣进兜里。
他实在太需要这笔钱了。
爷爷病得厉害,好几个月没喝过药,近来咳嗽得越来越严重了。
这银子就是爷爷的救命钱。
狗子指了指隔壁:“当真不去我家避避?官府正通缉你,你这儿不安全!”
狗子家就在隔壁,和苏霓儿家隔了一堵墙。
夜里爷爷咳嗽了几声,苏霓儿都能数得出来。
先前狗子提过此事,说他和爷爷商量过了,不介意家里多个人,可被苏霓儿拒绝了。
苏霓儿:“太子谋反、全城戒严,官府这时候没空搭理一个小毛贼。我多注意些,应是能躲得开。”
狗子不好强求,只能应下,可磨磨唧唧老半天,就是不提离开的事,眼神还不断往桌上的油纸包上瞟。
苏霓儿:“还有事儿?”
狗子吞吞吐吐的:“吃的东西吧,放久了不新鲜。别老留着,容易遭人惦记......”
苏霓儿翻了个白眼,抓过油纸包扔向狗子,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
狗子走后,苏霓儿简单地洗漱。
估摸着能见人了,趁着天还没大亮,路上行人少,她去了几间偏远的店铺,买了两身新衣裳。
幸得店铺老板没认出她,几番收拾后,穿着花棉袄、扎着两个小辫子的苏霓儿,多了几分天真和俏丽,俨然谁家的小丫头,哪里还有半分小乞丐的模样?
再走在街上,她胆子大多了,不会时刻担心被官兵们认出来。
随着日头肆起,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渐多,多是往城门刑场的方向涌过去的。
众人议论纷纷——
——“太子谋反,皇上气坏了,要把东宫一百多人全杀了。听说太子妃也在里头,正午就要行刑呢!”
“太子素来贤德,怎会想不通谋反呢?可怜这么大一家子,就剩下太子和皇太孙不知去向,也不知是死是活......”
苏霓儿知晓太子是被冤枉的,可具体的经过她不甚清楚,只知道是派系争斗,陆卫青登基后这场阴谋才被揭开。
成王败寇,自古英雄难抵史书纂。深深的无力感袭来,苏霓儿茫然地混在人群里,往刑场的方向走。
巷子的另一头,清脆的吆喝声由远及近——
——“卖包子喽,新鲜的包子喽!”
是之前苏霓儿在城外遇见过的卖包子的小贩。
苏霓儿拿出四文钱:“两个包子,谢谢。”
“得嘞,马上装。”
老板娘殷切地递给苏霓儿两个包子,歪着头瞧了苏霓儿一会儿,又用胳膊肘捅了捅当家的,确认是苏霓儿没错,忙压低了声线,将钱退回给苏霓儿。
“这钱我不能要,你且收着,想吃啥就吃啥,想买啥就买啥!”
苏霓儿不解:“为啥呀,大娘?”
老板娘鼻头一红,抹了把眼泪,哭哭啼啼说了缘由,还说能理解她为何做了小贼,让她尽管放心,他们不会去官府举报她的。
“孩子啊,你命苦,这两个包子就当大娘送给你的。收着啊,不值钱,就是大娘的心意。”
苏霓儿的一双小手握得死死的,想辩解却不知该从何解释,只能讪讪地笑,说多谢了。
转身,她气得整个身子止不住地抖。
恰好拐角处闪过一道披着黑色外袍的身影。那身影异常熟悉,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认得。
苏霓儿恨恨地剁了一脚,快速跟上。
——陆卫青呀陆卫青,为了讨包子,你竟敢这般编排我?
说我得了不治之症,没几日活头了?
死前最念想的就是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