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三年（1575年）

*

从三年前，岩胜就发觉缘一不太喜欢老师。但“不太喜欢”实际上也不是特别正确的形容，因为岩胜很难形容缘一对蓝染的态度……厌恶说不上、恐惧有一点，当缘一面对老师的时候时常显得焦躁不安。蓝染却对缘一这种态度淡然处之。

“缘一。”岩胜叫他。

缘一远远地落在他身后，慢搓搓地挪着走。

此时他们俩正在道场外边儿，马上就是剑道课的时间了。

缘一听到哥哥叫自己，只好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拉住他的伸出的手。

岩胜摸了下他的额头，抚过缘一额角的斑纹时似有发烫的触感，他对缘一道：“再磨磨蹭蹭就要迟到了。”

缘一小声应了。

三年前缘一被继国一世取消了禁制，于是跟随着岩胜一起学习，蓝染自然而然也成为了缘一的老师。

从初见时见了蓝染就躲到现在至少可以出现在剑道课上了，岩胜已经很欣慰缘一长足的进步了。

岩胜拖着缘一来到道场，他按着缘一的脑袋向老师表示歉意。

老师温和地笑了笑表示不用拘礼。

但整场下来，岩胜时不时注意缘一，发现他还是故意闪躲着老师的视线，不愿意与其眼神交流，而且无论老师和他说任何事情，他都以沉默应对。

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年仍旧没有改善的迹象。

岩胜也没辙。

待到吃了点点心，两人又回到岩胜的居所。

岩胜滚到被窝里，拉开一个小角角，拍拍垫子示意缘一进来，缘一坐在外边儿思考人生一动不动。岩胜一撑手臂坐起来，迷惑地问他：“缘一你最近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不开心你可以告诉我。”

无论缘一有什么烦恼，岩胜都很乐意竭尽所能帮助他。

可是缘一要当锯嘴葫芦，只是看似冷静实则幽怨地盯着岩胜。

缘一见岩胜看着他直叹气又乖巧地滚过来窝进岩胜怀里，盖好被子睡觉觉。

睡觉觉、睡觉觉，没烦恼。

岩胜决定要哄缘一开心，但怎么哄没想好。等到下午的时候，正巧在刻笛子……是的，三年了，三年了，他继国岩胜还在刻竹笛子，花儿都谢了，他的笛子的音准都没有矫正，为什么他要刻笛子呢？岩胜不明白，但是他确实在刻笛子。

于是岩胜想着要不刻一个笛子送给缘一当作礼物。

但是岩胜又纠结自己这种破烂笛子是否能够送得出手，于是他决定精雕细琢一个竹笛子送给缘一。

这件事暂且按下不表。

傍晚的时候，缘一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哥哥岩胜，走在通往破屋的小道上。

他们兄弟俩的母亲仍然住在破屋，即便继国一世已经放过了缘一，但是他似乎不打算放过朱乃。岩胜曾经也请求过继国一世，但是继国一世神情复杂，似乎不想多说。后来岩胜又问过朱乃，但是朱乃对于是否能够离开破屋也不曾在意。

朱乃曾说：“我在这里住惯了，一时之间也无法面对他，这事还是罢了。”他恐怕指的是“继国一世”。

所以这件事也没人再提起过。

此时树枝间的芽儿刚长出来，林子不似夏日那般茂盛，夕阳的暖光穿过枝桠之间的缝隙打在林荫小道上，小动物们纷纷从林子里蹦跶出来，在路边儿守候着，在树梢上等待着。

当缘一牵着岩胜走过时，岩胜见那一只又一只前赴后继地扑向缘一，占领他身上每一个空余的角落。

缘一很喜欢这些小生命，哪怕是形态奇异的独角仙也玩得起劲儿。

岩胜见缘一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心下忽然意识到缘一是否会觉得只有面对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时才能真心地露出轻松的微笑。

岩胜忽然一笑说：“缘一你这样好像迪士尼在逃公主。”

缘一转过头来，头顶上还顶着一只同样和他歪着脑壳满脸疑问的珠颈斑鸠，一样傻得可爱。

岩胜问他：“你知道迪士尼吗？”

缘一摇摇脑袋。

哼哼。

岩胜又说：“你想知道迪士尼吗？”

缘一点点脑袋。

嘿嘿。

岩胜侃侃而谈讲起故事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西方世界，有一块地区叫做‘迪士尼’。在那里生活着一群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她们都是公主，因此被称为‘迪士尼公主’。你知道迪士尼公主有什么共同特点吗？”

缘一本来不知道，但是他心思一转，眼神余光瞥到站在自己肩膀上听得津津有味的小松鼠，难道……于是缘一道：“喜欢小动物？”

格局小了缘宝。

岩胜啧啧两声，摇头道：“迪士尼公主特点之一就是吸引小动物喜欢。”

缘一大悟。

“所以你是迪士尼在逃公主。”岩胜笑着拉着缘一继续走。

缘一道：“迪士尼那里有很多小动物吗？”

岩胜道：“世界上所有可爱的小动物他们都有。”没有就给画出来！

缘一心生向往，“我想去看看。”

岩胜道：“迪士尼在世界的另一面，现在的缘一还去不了。”五百年后才会出现，缘一这辈子怕是没这机会了。

缘一道：“我长大了带哥哥一起去。”

岩胜没当回事儿敷衍着：“那哥哥等着哦。”

缘一定下人生第一个目标——长大后带哥哥去遥远的西方迪士尼。

迪士尼：五百年后再说！

*

朱乃有些病了。

但是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和孩子们讲过。

作为母亲，朱乃一直希望在孩子面前呈现温和积极的一面。

至于病痛折磨告诉小孩子也无济于事。

朱乃咳嗽了很久，她撕心裂肺地咳嗽着，但听到木门嘎吱作响的一瞬，她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没过多久，岩胜和缘一便牵手走进来。缘一跪在榻榻米上，认真地打开食盒，将菜盘一件一件取出摆好，又把碗筷递给朱乃。

朱乃接回来，略显苍白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这笑容似是一种表扬，然后她平静且缓慢地吃饭。朱乃食量很小，如果岩胜的食量小是挑肥拣瘦，那么朱乃的食量小是雨露均沾只碰一点儿。

吃着吃着，她便有些不舒服，伸手捂了下胸口，又意识到孩子坐在眼前看着她，于是又放下手来。

缘一眼神有些奇怪，他盯着朱乃的胸口，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感觉朱乃的胸口深处比他多了一个肉球。

缘一之前没注意过，现在这颗肉球有些显眼了，而且朱乃一再抚摸着胸口，似是有些不适，便让缘一敏感起来。

朱乃实在吃不下了，她便放下碗筷，对缘一道：“缘一，你帮妈妈收一下放在外边儿的衣物。”

缘一便听从朱乃的话叮叮咚咚跑去庭院收衣服。

岩胜见缘一走远才问朱乃：“为什么支开缘一？”

朱乃却端庄地跪坐着，她双眼温柔如水，轻声问道：“岩胜，你怨恨母亲吗？”

岩胜皱着眉头道：“为什么这么问呢？”岩胜自觉得朱乃偏爱缘一没有问题，毕竟缘一的人生过于不幸，要不是朱乃的爱护他周全，缘一本活不下来。

朱乃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搅在一起，她说：“可是岩胜从来没叫过我母亲。”

岩胜愣住，心下惶然。

朱乃温和道：“我时常在想面对岩胜的时候，不像和孩子说话，更像和一个成年人说话。以前我觉得或许是因为我和岩胜生分，现在我却觉得岩胜或许是个成熟的人。”

岩胜叹口气。

“以前我觉得缘一失去了父亲的爱护，所以作为母亲我要加倍爱惜守护他。”朱乃看着庭院里收衣服的小小身影，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因此我忽略了你。”

“可如今看来，岩胜也失去了母亲的爱护。”朱乃抹着眼泪，“所以不得不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不得不提前长大……才能在继国一世的暴力下存活下来，是吧！”

岩胜见朱乃一直在哭泣，便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没有……其实没有这样严重，这不能怪你……都是我的错。”

朱乃道：“可是我现在想要爱护你……你也不需要了是吗？岩胜。”

岩胜只好尴尬道：“其实我不太习惯别人对我太好……我会觉得不好意思，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岩胜简直坐立难安，很想立刻就头也不回地逃出这个屋子，心里骂着缘一这小笨蛋收个衣服为什么会这么久！

朱乃道：“原谅我好吗？岩胜。”

“原谅！原谅！”岩胜立刻头点如捣蒜，生怕朱乃看不见，快摇出残影，“全部原谅。”只求朱乃你别哭了，哭得他心焦头痛。

朱乃听罢却仍未解忧愁。

这时，缘一又咚咚咚跑来回来，把衣物都放在榻榻米上，抬头且见朱乃正在拭泪，他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缘一立刻跑到朱乃面前，伸手用衣袖替她擦去泪水。

朱乃抓住缘一的手腕，摸着他的脑袋，对他道：“去，快去，去哥哥身边。”

缘一点头又咚咚咚乖巧地跑到岩胜身边坐下，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挽住岩胜，自然流畅、迅速利落。

岩胜松了一口气，刚才真是被朱乃突如其来的内心剖白吓到，他真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

缘一既然来了，朱乃便不再提起那些事情，过了会儿便显得有些困乏，于是岩胜便带着缘一离开。

出门时候，缘一突然停下来，他们手牵着手，于是岩胜也被拽住停下来。

“怎么了缘一？”岩胜问他。

缘一对岩胜道：“妈妈这里有个肉球。”缘一另一只手按着胸口处。

岩胜大惊！女人胸口上挂着肉球不是正常的事情吗？一左一右一边一个。于是岩胜立刻一本正经严肃地对弟弟道：“嘘嘘嘘！那是正常的！女人胸上都有两个肉球！”

肉球！禁止谈论！

缘一似懂非懂。

岩胜道：“如果你这样对别人说，特别是对女孩子说，你会被认为是臭流氓。”

缘一点点头。

可是缘一还是不明白，既然哥哥说女人有两个肉球，可是他却看见妈妈胸上只有一个。

“乖。”岩胜摸摸缘一，缘一又贴着岩胜，兄弟俩肩挨着肩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夕阳已落在地平线，阳光将两人的背影拉得很长。

*

岩胜请求晴子为他寻一些上好的竹料。

要说上好的竹料非竹山城的野翠竹，这种野翠竹源自中国四川，由平安时代遣唐使带回大和。

此竹青翠挺拔，坚韧细腻，是制作竹制工艺品的上好材料，但是竹山城位于东美浓，现已经被武田军占据，野翠竹被截断了商道，

目前市面上野翠竹的存量已经接近枯竭，所以价格暴涨，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囤积居奇，有市无价。

晴子有些为难。思来想去她记起一个人，可是她也不知道那人是否能够收到她的信件。

这是晴子无意中认识的女子。

两年前的盂兰盆节夜里。

晴子与马夫在家老的吩咐下赶往泷川城内寻够翌日盂兰盆节需要使用的祭祀道具。

可是在深夜里下起暴雨，于是她和马夫便寻了个庙宇将物资全部搬进去，两人便躲在檐下避雨。

这时朦朦胧胧的雨丝之间，一把紫伞若隐若现，那人行至庙宇前，娉婷婀娜地收起油伞，现出一张高贵典雅的样貌来，一举一动独有风姿，似是世家大族的小姐，那小姐向傻傻盯着自己的晴子展颜一笑，晴子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而她身旁的马夫人早就痴傻了。

雨下了许久，起初也没人说话，皆是静静躲雨，直到后来，那小姐主动开口，晴子才知道她的名字原来叫珠世。

珠世、珠世。

她似乎连名字都是美丽的。

这一夜躲雨后，晴子后来又在泷川城偶遇过三两次珠世，一来二去，大家就熟悉起来。

晴子很少与这样的高贵的小姐接触过，她的一举一动均带着浑然天成的魅力，让晴子羡慕不已。晴子有时看着珠世时会想到岩胜少爷未来的正室是否也会像珠世这样优雅矜持的女人。

一来二去，晴子与珠世便熟悉起来。

某一天，珠世便告诉晴子她即将启程前往东美浓。

那时候东美浓才刚从武田信玄的侵犯下缓过神来，于是晴子便劝她不要去，可是珠世却笑着摇头说她必须去。珠世留给珠子一只信鸽，告诉晴子如果有事情需要她，可以放飞这只鸽子，她自然会知晓。

晴子两年来一直养着这只雪白的鸽子，它好像已经成为了晴子心中珠世的寄托，她从来没有放飞过这只鸽子。

现在这只是岩胜少爷一个小小的请求，晴子明白她完全可以拒绝岩胜少爷，他也绝不会在意什么，可是晴子还是希望可以完成他的请求，因为少爷从小也不曾求过她什么。

晴子放飞了鸽子，眼瞧着它消失在天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