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语间带着久睡初醒的慵懒，与平日里的清朗仙君判若两人。
顾怀茵：！！
“谁……谁摸你了？”顾怀茵一下跳得离他三丈远，矢口否认。
“你别平白无辜，污人清誉啊！”
亓渊闻言支起身，刻意用手拢紧了胸前衣衫，点头道：“嗯，我平白无辜，污人清誉。”
顾怀茵：？？？
话不投机半句多。
顾怀茵一刻也不想在这逼仄的屋内多留，凶巴巴地威胁道：“你要是出去乱说，我要了你的小命！”
言罢，丢下这句话，她便三两步跳出屋内，像被狗辇似的跑远了。
亓渊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咳咳……”他捂着胸口，巨烈咳嗽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一般。
如果顾怀茵还没走，便能看见此时亓渊周身冒出丝丝缕缕的煞气。那煞气自他身上细碎的伤口涌出，微小却绵绵不断，与他周身灵气相撞。
亓渊蹙眉，盘腿正经危坐，沉心静气，凝神修炼。
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宁宓，浑然无物。【1】
一息。二息。三息。
待他睁眼，仍被煞气包裹，屋内充裕的灵气几乎岿然不动，被他所吸纳者寥寥无几。
亓渊垂下头，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桌前的灵丹透过袋子闪着苍蓝的光。
他起身将其拆开，细数了数，一共九枚聚灵丹，可用三日。他正要伸手拿出一枚，便见袋里还有一粒毫无灵气透出的小……泥丸？
亓渊将那粒泥丸拿出，面露困惑。
【玉药峰的新作么？】他暗想。
既是卿长老派人送来的，断不能有毒。
亓渊犹豫稍许，瞧着那泥丸实在难以下口，再加之方才顾怀茵手滑，这些丹药无一不在地上滚过一转。
是以，他叹了口气，用指尖在泥丸上缓缓拭过。
霎时，却见泥丸被拭过的地方土渍剥落，内里显现的泱泱灵气如潮倾出。
亓渊定眼细看，那重重土泥包裹之下，竟蕴藏着一珠晶莹剔透的丹药。
其上，原本相斥的灵气与煞气相缠互绕，状似一副阴阳太极图。
他不再耽搁，一口吞下，顿觉神清气朗、心旷神怡。而他周身无法控制的煞气竟在呼吸间慢慢由黑变淡，及至——
及至变为淡苍蓝色的灵气！
纵是平常从容淡定的亓渊也不免心下大惊，他忙盘腿端坐，闭目凝神。
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宁宓，浑然无物。【1】
一息。二息。三息。
他宛如置身漩涡中心，屋内灵气顷数向他涌来。
那一刻亓渊终于懂得，为何有人形容修仙的过程是“心荡神驰、酣畅淋漓”。
再睁眼，屋内充盈的灵气已所剩无几。
*
玉药峰有别于落灵谷的冰天雪地，这里灵田悠悠，满山春色。
“那孩子修炼进展还是缓慢吗？”
“嗯，便是用了聚灵丹，能吸收的灵气也很稀薄。”
秦茵惯爱侍弄花草，平时修习之余，常呆在玉药峰陪卿长老摆弄灵植。
卿长老闻言微微叹气，她摇头道：“我又炼了些聚灵丹让人送去，这孩子……修炼着实辛苦。”
秦茵一手扶着灵花，一手缓慢施着护花束法，轻叹一声：“是啊……每每捉鬼回来，都要病上一场。上次还没痊愈，便又强撑着去比试。”
“顾耀那小子，下手没个轻重。”
卿长老话音刚落，便见顾怀茵逃也似的飞奔回来。待跑至二人面前时，早已累的面红耳赤，大口喘息。卿长老一把扶住小丫头的胳膊，勉强给她支了力。
“急什么，有狗追你？”
顾怀茵喘着摇头，心道亓渊的‘起床气’可比狗还恐怖。
“还不给大师姐打招呼？”卿长老戳着她的胳膊，像个凡间爱管规矩的长辈。
“大……大师姐好。”顾怀茵喊道。
“你便是顾耀侄女吧？我们名字都有个茵字，真是很巧。”秦茵嘴角略弯，眼底含笑。
顾怀茵默了默，低着声音生疏道：“我…我不要和你巧。你既不喜欢我…哥，我也不喜欢你。”
秦茵笑开，手里绞着落于腰间的长发：“我哪里不喜欢你小叔了？”
她顿了顿，想到比试那日。
“我是真心希望他端正态度，开阔心胸。他天赋极高，不该耽于琐事，如此荒废。”
顾怀茵懵懵懂懂的点头。
秦茵见她不尽信，便道：“你既是顾耀的侄女，可知他在人间时的经历？”
顾怀茵眨眨眼，脑子里极速转动起来编着谎话：“我小他挺多…所以……”
“是了，怪不得我当年没见过你。”秦茵笑着，语气温柔。
“你在当年就认识……？”
秦茵点头道：“当年…认识顾耀时，我才六岁。”
*
那年正值灵兽夫诸出世，以致人间洪涝，年幼的秦茵便随父亲赶赴人间，擒拿夫诸。
夫诸生性狡黠，极难得手，素日里秦茵等人便借宿在临安顾家。
临安顾家是临安城内极具声名威望的医门世家，秦茵便是在这里认识了时年九岁的顾耀。
顾耀的父母悬壶济世，年纪轻轻便能妙手回春，其父更是惊才艳艳，担起了顾家族长一责。
幼时的顾耀受父母影响，颇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小小年纪就爱背着个手、昂首阔步的走。小秦茵常常笑话他是装模作样的小大人。
顾耀聪明又勤奋，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每天天一亮，秦茵便能遥遥听见院子里的朗朗书声。
“喂，小大人，”某日，秦茵趴在院墙上，趁着顾耀读书时不备，拿桃核轻轻砸了他的脑袋，“四书五经多没意思，你要不要来修仙？”
“你不读四书五经，怎么修仙？”小小的顾耀皱眉，有些困惑。他心想秦茵怎么能说四书五经没意思呢。
“读书和修仙是两码事呀！”秦茵坐在院墙上，两只小腿晃呀晃呀晃。
“四书五经，讲伦理、讲仁爱。心中无仁，何以济天下？”顾耀抬头，看向秦茵。
仁是什么？小秦茵心里第一次有了困惑。
“修仙者，当是为了护佑世人而修炼，若你不读四书五经，不知世人追求什么、想要什么，那你是为何修仙？若是仅仅为了私人的长生不老，恐怕难得天命封诏。”
“你都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小秦茵听也听不懂，生了气：“你就说你跟不跟我回去修仙。”
“不去。”
“那你做什么？”
“我要学医，继承家族衣钵。”
秦茵眼里修仙多好，多少人求神拜佛的想得来仙门的招揽，现在她把橄榄枝送到顾耀面前了，这个固执的家伙居然还不要！
秦茵生了气，扭头便走。
就由他当个没有灵力、寿命短暂的大夫好了！
没眼力见的家伙！
时间转瞬即逝，等秦茵及笄之日，她已有九年未见过那个固执又爱装成熟的小大人。
那日她告了休沐，一人在临安城里看人声鼎沸、灯市繁华。
便在那繁华的街巷里，她一眼就认出了顾耀——
彼时，顾耀吊着一双桃花眼，再没了小时候那一身正气的模样。他喝得烂醉如泥，由人搀扶着，嘴里仍喊着万芳楼里舞倌歌姬的小名。
“心中无仁，何以济天下？”
“我要学医，继承家族衣钵。”
小时候的铮铮誓言嵌在秦茵脑子里未曾消散。
这些年里，她甚至读起了四书五经，去游历人间寻一个仁字的答案。她刻苦修炼，努力成仁，终于等到及笄时，像奔赴一场命定的约定一样回到临安城。
她想看看，当年那个正义凛然的男孩变成了什么模样。
变成了这幅模样。
“洛洛——洛洛你别走呀——让小爷我……”
秦茵站在顾耀面前，挡住去路，一脸冷漠。
“你是哪家的歌姬，怎么从未见过？”顾耀醉了酒，脸上泛着红晕，摇头晃脑地朝她伸出手。
只听“啪”的一声，秦茵一巴掌拍在顾耀的脸上，瞬间那脸上便起了五指的印记。
顾耀仿佛不知道痛一样，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有脾气，小爷我喜欢——”
“这便是你要的仁。”秦茵盯着他，企图从他眼里找出过去的痕迹。
“人？什么人？你要做我的人？”顾耀仰天大笑，冲着旁边的醉鬼兄弟们喊：
“你们听见没有？她说要做我的人。哈哈哈哈哈。”
秦茵冷笑，转身便回往清晏宗内。
秦掌门见她归来，困惑问她，为何回去的如此之早。
大概是因为——临安城那个让她惦念的男孩，在岁月长河里，悄无声息的死了。
临安城与她而言，便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再后来，吴长老带弟子往人间除魔正道时，带回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
少年天赋极高，但对修行兴致缺缺，终日爱玩些人间纨绔子弟的把戏。
吴长老不曾说过他经历了什么，只说找到他时，他一无所有的蜷在巷尾，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
*
顾怀茵听闻，久久的陷入沉默。
“所以他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从那么正气的孩子，变成现在这样？”顾怀茵讷讷道。
“他不愿说，我也不问。”
“我只是希望他有一天，能回到曾经的样子。”
“毕竟…我也曾想过，倘若时隔一千年，真有修仙之人能得天命封诏——”
“便该是顾耀小时候那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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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道家·清心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