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殿。
这里是太极剑门的议事大殿,若是有什么要事均会在此商议。殿内琉璃金顶,由多根粗壮的红木圆柱支撑,泛着荧光的汉白玉石砖铺地,,正中的香炉中点起檀香,烟雾缭绕,辉煌而不失庄严。
大大小小十几个门派围坐在一起,气氛不再似两日前大典时的和气热闹,是带着凝重的寂静。
“想必这两日诸位都已经心中有了定论,除去澄山派暂不表态,请各门派给出答复吧。”季如风环视一圈,沉声道。
江昭阳表情凝重,他今日也穿那件月白广袖锦袍,显然对这次商议十分重视。
“怎么,你很担心陆持云?”陈钺坐在他左侧,挑着丹凤眼随意撑起下巴,语气意味不明。
江昭阳瞥他一眼,感觉他不像在说什么好话,“当然。”
“老朽也十分赞成季门主的决定。”张祝捋着白花花的胡须,武当派自然要先开口,他满脸坚定肃然道:“四年前的‘百盟论道’上,掌门师兄便已有此意,此次临行前还特意嘱咐我,若是此事重提一定要坚持立场。作为武林正派,怎能坐看娄锋四处作恶而置之不理?”
“阿弥陀佛。”抱拙寺持心方丈手持佛珠,眉目低垂,“出家人不问世事,却也以慈悲为怀,希望入梦阁的众人能够回头是岸。”
言语间态度模糊不清,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娄锋此人阴损狡诈,藏身隐蔽,入梦阁的打手都被他用毒药控制变成心智不全的杀人工具,就算抓到几次活口也探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张祝再次出声,十分担忧的感叹。
“虽然这些年武当派也在探寻入梦阁拒地的具体位置,目前已有眉目,可是此去必然还要面对娄锋高超的制毒手段……”
“张长老所言,也是我等的担忧。”碧澄清冷艳丽的面容上闪过一瞬痛苦与愤怒,一年前凤栖宫有位年纪尚小、天真稚嫩的女弟子在出门采购时被入梦阁掳走,再也没回来。
之前比试的时候她出声难为陆持云也只是发泄当下不满,心里其实恨不得将入梦阁除之而后快。
“……入梦阁的‘千古枯’不是开玩笑的,我也不能接受让宫中弟子白白去断送性命。”
此言一出,各个门派都有些动摇了。
“碧澄宫主所言有理。”
“十年前南平吴氏灭门惨案的时候,娄锋用此毒让一个大活人化为一具焦黑枯骨不过一刻钟,实在是骇人!”
“若非多方掣肘,早想铲除这害人精了!”
……
和四年前鹤鸣山庄差不多的情形。
说来说去,不就是既想要名声又怕死?陆持云一直没说话,眉目低垂面上一派镇定,心中漠然。
江昭阳挨着陈钺,和他间隔了三个人,偏过头去只能隐约看到陆持云挺拔颀长的腰背和被披发遮掩住的侧脸。
自揭下不学无术的纨绔伪装之后,在外人面前他似乎又带上了另一副面具,为了成事,耐着性子与这些人周旋。
毕竟要想彻底按死入梦阁,还需借助各个门派的力量。
江昭阳笃定,他对这些人的一言一行是完全不在乎的冷漠。
每当陆持云遇到报仇有关的事情时,都仿佛一个冰冷冷运转的机器,而非有血有肉的人。和昨夜里与自己在一起时的温情完全不一样。
他闭了闭眼睛,只觉胸腔里有股晦涩的感情不断蔓延,酸涩难明中又缠绕着丝丝甜蜜。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在谷里时家师曾与我讲过他年轻时候与季门主等武林雄豪一道,不惧千难万险,共克魔头的风流往事。”十九岁的少年声音清亮有力却不失沉静,众人转头看去,出声的是万溪谷那位年轻俊俏的后起之秀。
他眉头微皱似是有些不解:“自古建功多磨砺,要成大事,怎会没有困难阻拦?唯有迎难而上,才能有所得,这个道理相信各位前辈比我一个小辈更加懂得。”
“整个武林正道,难道甘愿在一个卑鄙恶人的淫威下束手束脚吗?”
言下之意,就是这一屋子所谓的武林翘楚不过是畏畏缩缩,不配成大事的胆小鬼,让人下不来台。
还搬出了楚归尘镇场子,令人不好斥驳。
“无知小儿,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碧澄冷笑。
“江少侠如此年轻就有这番心胸胆识,陆某佩服至极。”陆持云知道江昭阳是为了自己故意拿话激他们,冷凝的心脏也悄然融化几分。
“昭阳,不得无礼。”季如风状似责备地喝道。
实则这一派亲近长辈的姿态完全就是在护犊子,他心里感慨,贤侄看起来有礼有节、温和谦逊,实际上这咄咄逼人的锐气,还真是得了楚老弟的真传呐。
“不知桑神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配出解药?”有人出声问道。
“……啊?”桑岚快要听睡着了,睡眼惺忪地看向点了他名字的人,满脸问号。他对这些吵吵闹闹的事一概没有兴趣,只想早点结束早点回家,从开始就在神游天外。
扶桑谷擅医擅毒,以悬壶救世闻名天下,谷主是个医术高超、性格古怪的老头儿,看病有八百条规矩,经常看人一个不顺眼就撂挑子不治了。
桑岚不同于他师父,在医术方面造诣平平,但在制毒上是个奇才。明明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随手掏出来不是致命毒药就是蛇蝎之物,虽然扶桑谷作为正派不会滥杀无辜,也挺让人发怵的。
问他的人只得又复述了一遍。
“‘千古枯’我没见过,没办法配出解药。”桑岚挠挠头,圆圆的娃娃脸上表情十分费解,“不过,陆持云不是有解药吗?”
当初陆持云带着解药到扶桑谷登门拜访,请师父出手相助,还允诺了师父等事情结束,把入梦阁那些毒药收缴过来连同“千古枯”的解药一并赠予他们呢。
要不是为了此事,他还不太想来太极剑门瞎掺和,不如在谷里研究师父的那些瓶瓶罐罐有意思。
“什么?”
“陆二公子有解药?”
扶桑谷都没有的东西,陆持云怎么会有,众人哗然。
“娄锋上一次使用此毒,是否还是在七年前?”陆持云问道,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将众多怀疑的眼光尽收眼底。
“确是如此。”
“在下一年前曾遇到一位到中原游历的南疆毒师,从他口中得知,‘千古枯’乃是南疆王室秘制毒药,秘方从不外传,当初共有三颗流落出宫,偷盗毒药之人已被南疆王悬赏通缉多年。”陆持云继续道。
“如果是这样,娄锋已经用过两次,所以他手里现在只有一颗,必须留作威慑,不敢轻易使用。”持心方丈沉吟。
“大师说的是。”陆持云继续道:“决意宫花费重金,辗转请这位毒师从南疆王室购得一颗解毒圣药,可解南疆百毒,这其中也包括‘千古枯’。”
他说着,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十分精致、覆了一层靛蓝布面的木制锦盒,上面绣了一个癸字。
陆持云径直将它打开,丝绸上放着一颗不大的、青碧色药丸,晶莹温润的光泽流转,散发出淡淡药香。
“此药名为‘万物合生丹’。”
江昭阳愣住了。
昨天被迫对了流程的桑岚自顾自接话道:“这丹药我和师父已经仔细看查过,由世间罕有的解毒药材做成,其中有好几种是南疆特有的,没问题。”
“那位南疆毒师现也曾到扶桑谷中做客,有不信者,可自去找我师父。”任务完成,他又继续神游去了。
有扶桑谷做担保,这件事的可信度骤然提升了。
季如风毫不意外,陆持云第一次来拜见他的时候就已将此事告知于他了,他放下手中茶盏问道:“诸位,难题现下已经破除,铲除入梦阁之事,今日可否就此定下?”
“可以。”碧澄没想到陆持云准备的如此周密,冷眸微挑,意味深长道:“陆公子这番,倒是让本宫主刮目相看了。”
“武当派可提供大体位置,就在鹤鸣山庄不过百里外的一出峡谷内。”张祝颔首。
“多谢张长老。”具体位置陆持云早已摸清,不过此时卖武当派一个面子又何妨。
他侧目向未再出声的江昭阳看去,发现他看起来正襟危坐,实则直愣愣盯着面前的大理石桌面,有些陷入思绪的茫然。
这下,除了几个小门派确实能力有限无法参加,再也没有异议。
最终商定,由武当派和太极剑门带头,于五日后启程,便各自回去准备了。
结束后,江昭阳急匆匆走到陆持云身旁,扯了扯他的玄色衣袖,杏眼中是按耐不住的焦躁:“我有话与你说。”
“别急。”陆持云第一次见他如此急切紧张的样子,像是有要紧事告诉自己,他握住江昭阳的肩膀,轻声安抚:“外面人多嘴杂,与我找地方说?”
“……好。”江昭阳深吸了口气,肩膀上稳重可靠的力道,使他满脑子不断倒腾的杂乱无章思绪慢慢冷静下来,“去你那里。”
郊外山庄。
陆持云带江昭阳去了他的房里,令他在桌边的软椅上做好。
屋里点了安神的熏香,江昭阳喝了口茶,恢复了往日镇定。
“一路上心神不宁的,不像是胆识过人、淡定自持的江少侠平日作风。”陆持云斜靠着坐在他身侧,带着一丝笑意调侃。
慌慌张张像乱了阵脚的小动物,也很可爱。
这时候还取笑自己,江昭阳用眼神谴责,一板一眼道:“别闹,我有正事要问你。”
“江少侠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时候,母亲曾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她看书时从一句话中取的。”看着江昭阳的眼睛慢慢泛起了一层湿润的水光,陆持云收起笑意,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在癸,言阳气始萌,万物合生,故曰昭阳。”
春深日暖,万物复苏,母亲将世间所有温暖与美好的期盼都倾注在他的身上。
这个世界是没有这句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