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霁霖默默地觑了一眼她肩上扛着的人,淡淡道:“师父不必瞒我,而且我或许能够帮到您。”
不知怎么了,宁藻竟从其中听到了几分幽怨,她赶紧打住这个念头。
她琢磨着江霁霖也是门派医师,对敖潜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以后或多或少都能帮上忙。于是解释道:“我和他好歹也是朋友,我帮一帮不过分吧?”
但话一出她就觉得她这话说得有问题,有点把敖潜抬了一辈、把江霁霖降了一辈的意味。她偷瞄了一眼江霁霖神情,见他神色未变,但似乎走近了一些。
宁藻被他阳光下的白衣晃了眼,不由得别开视线,不再去看他。
然而肩膀却陡然一轻,背上的人落到了他的怀里。他似乎完全没有多介意她之前说的话,抱住敖潜温和地说:“我知道,所以让我来吧。”
宁藻松了一口气,她多少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人。他们之间有着长达十几年的空窗期。
十几年,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太长了。
长到足以让一对朋友成为陌生人。
宁藻跟在他后面,瞧了瞧他挺拔的背影。
每一个师父都需要一个温柔能干的徒弟。难怪她师兄弟们一个个都收了那么多弟子,人多力量大啊。
两个人走到了偏房,虽然明明正房距离更近就是了。不过宁藻没有想太多,毕竟她的房间堆满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确实不适合病人。
万法仙山由好几个山峰组成,因为地形错综,所以就建一些院子散落其中,而宁藻的雪梨院位置颇为孤立,很少有人过来。
当初宁藻考虑到自己制造各种机关时总会造成各种杂音和爆炸,为了防止打扰到别人选择了这里。此刻这里却成了她藏人的好地方。
江霁霖把敖潜放置在木床上,摸了摸他的脉象,思索片刻说道:“师父给他吃了安灵丹?”
宁藻在站在一边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嗯,就是你之前给我装的那种。”
她不由得感叹自己收的这个徒儿实在天赋过人,不论是剑术还是医术,都已经可以出师成师了。
他放下敖潜的手腕,垂着眸子说:“我没办法救他,师父有办法吗?”
宁藻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颓然道:“没办法,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什么都不做吧。”
江霁霖听到了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唇角微弯。可能师父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她一直都有极强的同情心和责任心。
这是一件好事啊,一位元婴大能愿意去帮助被埋葬的普通人。但是他有多希望,她更自私一点,更偏心一点,多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至少更爱惜自己。
“我知道,我会帮您保密,顺便留意一下解除诅咒的办法。”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微微仰头看着逆光站着的师父,语气虔诚。
然后突然话音一转正色道:“你该去上课了吧。”
宁藻乐了一下,有模有样地恭敬说道:“是的,师兄。”
*
早上第一节课确实是江霁霖的课,宁藻风风火火先他一步到达了教室。她坐在最后排,撑着脑袋听他讲解药理学。
有点枯燥呀。
宁藻在心中点评,实际上周围人都听得十分认真。毕竟马上就要考核,通过考核进入冬雪院,然后参加最近一次的选拔大会上,最后再拜一个好师父。
这是一个年轻人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否则再等上四年,实在太蹉跎岁月了。
宁藻看了看认真做笔记的云小念,一边感到欣慰,一边打着哈欠。
*
月末考核。
宁藻游刃有余地做完文试,虽然主观题偏多,但宁藻丰富的应试经验和知识储备给足了她底气,估摸着拿个第一应该没问题。
宁藻自己多活那么久可不是白吃饭的。
至于武试,是江霁霖自己出的题。
他给每个人发了一颗种子,让他们拿回去种,三天后根据种子开出来的花打分。
宁藻用手指捏住种子仔细看了看,心说他还挺有情调。有点像童话故事的情节,她给他讲过童话故事吗?
宁藻回想不起来了,太久远的事情了。
她偷偷用“探灵”和这颗种子沟通,结果种子傲娇地表示:江哥哥不让我告诉你。
宁藻:呵呵,原来是根绿茶草。
他们把种子领回去,宁藻把种子随手揣在袖子里。回舍院路上,云小念顺手买了两个花盆:“呐,给你一个。”
宁藻平时真的吃很多,问起来她只无辜地回答:“我是妖怪啊,妖怪很能吃的。有的妖怪一顿饭都能吃一个人呢。”
她接过来花盆,一把抱住云小念哽咽:“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没有她,她可能会找一个豁口的碗随便就种下了。
她对考核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看着云小念认真地给种子挑选花盆的模样,她也不得不为她上心。
她看着放在桌子上的种子,看了看外面的积雪,一时无言。
她尝试用灵力催发,失败。
又询问了被雪埋在地下的种子。
一个圆种子说:“要温暖。”
——室内火炉,很温暖。
一个瘦种子说:“充足的水分。”
——很充足,再浇点水,就能架在炉子上烧汤了。
……
询问无果,更何况这些可能只对普通种子有用。她手里这个三日开花的神奇种子可挑剔得很。
宁藻抱着花盆忧愁万分,她对农学可不精通。
这三天是考试时间,在此期间弟子不能随意下山。不过这倒不太能难倒宁藻,她想出去一找灵感。
由于她不想打扰到云小念,于是拎着被关在雪梨院的敖潜,把这小娃娃带下山去找东西吃去了。
敖潜被关在雪梨院的这几天宁藻都每天都送饭过来,这也让云小念产生她吃得很多的错觉。
其实她每天陪云小念在食堂吃,吃完后还要再带点东西给敖潜,难免会产生误会。
宁藻幽幽叹气。
她害怕敖潜无聊,特别让他去自己书房看书或者去工作室找点东西玩。
她的工作室里也有许多很有趣的东西。有的是她仿着现代的东西制作出来的弹跳蛙、滑板等等。都挺适合小孩子玩。
不过再怎么样被关着总会无聊。
好在敖潜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犯病昏迷,偶尔清醒倒也很乖巧,从来不吵不闹。
宁藻也和他认真沟通过,询问他自己的意见。她做这些事其实是很心虚的,毕竟几日同门的恩情怎么比得上他父母的关心。
但是东海山高路远,去了也就是等同于放弃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没有犹豫,选择了留下。
“龙族子嗣众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并不如何。”他嗓音低低的,露出藏于内心的无力:“我回去也是送命。”
宁藻这才发现,原来他是一个敏感早熟的孩子,对很多东西也都懂得通透。
她进到院子里的时候,他正俯在桌案上看书。难得有清醒的时候,哪怕是在凌晨他也不愿意睡觉。
宁藻见小家伙面色苍白,精神气不是很好,于是给他找了件江霁霖小时候的披风给他围上。
然后从后面把他抱起来,他突然被惊了一下,挣扎两下就乖乖地被她抱着。
他像是不想惊扰黎明一样压低了声音,问她:“你要干什么?”
他猜到了她身份肯定不一般,说不定样貌年龄通通都是伪装,所以对她多带了两分戒备。
但是这个戒备软软的,反而想让人上手戳一戳。宁藻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抱着他躲过了守卫,到达云梯。
宁藻在他惊讶的眼神中拿出了她这块滑板,然后带着他在痛痛快快地滑了一次楼梯。
小家伙耳朵被冻得通红,但脸蛋红扑扑,眼神十分兴奋。
哪个男孩不喜欢刺激?
宁藻在暗地里得意地笑了笑。不过她担心周围还有龙族的人没走,就拉着他绕着小路走。
她略施法术,变换身上的衣服对敖潜说:“从现在起,我是一个寡妇,你是我的继子。明白没有?”
敖潜面色复杂,虽然不懂她的用意,但还是很有阶下囚的自觉点了点头。
宁藻带着他七拐八绕去了一家馄饨店。此时天还未亮,店铺里还没有什么人。蒋爷爷在那里包馄饨,蒋青衣坐在旁边擀馄饨皮。
不过现在他们应该认不出宁藻来。宁藻摸了摸自荷包里的几个零碎的灵石,敲了敲桌子:“两碗馄饨。”
敖潜不知道为什么宁藻要选这么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他默默地落座,发现这里桌椅颇有年代感,上面斑驳地痕迹表明这是一间很有年头的店铺。
蒋青衣从桌子上跳下来“哎”地应了一声,嘴甜道:“姐姐快坐。”
宁藻笑得眼纹都笑出来了,要知道现在外人看来她就一个三四十岁满脸皱纹的母亲。
她坐到了敖潜的旁边,转头对蒋青衣道:“小姑娘真漂亮,多大了,上学了没?”
蒋青衣清脆地答道:“10岁了,上学啦。”
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到了敖潜身上:“小弟弟上学没?”
宁藻乐了,摸了摸敖潜的脑袋说道:“他身体不好,等好了就继续去上。”
敖潜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她还真当娘当上瘾了。
蒋青衣看着敖潜的视线瞬间就带上了同情,她“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弟弟,你好漂亮。”
敖潜怔了怔,他现在瘦得不成样子,毫无美感可言,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漂亮可说。更何况他从蛋里孵出来就要花上十年,她有什么资格叫他弟弟。
他刚想说什么,蒋爷爷就端了两碗馄饨上来。他笑呵呵道:“带孩子看病呢?”
“是啊,听说山上的仙人很灵验。”宁藻微微叹气,递给敖潜一支木勺。
敖潜接过来勺子,他用木勺捞起来一个馄饨,滚烫的汤水冲击他的口腔。他皱眉咽下,嘴角扭曲。
蒋青衣指着他不客气地嘲笑:“弟弟,你有点傻。”
她指了指碗里的馄饨说道:“要先吹一吹再吃,你会吹一吹吗?”
敖潜抬头,几乎能看到她的清澈的眼睛里映照着的无措的自己。
宁藻在一旁咕噜咕噜地喝着汤,看着两个小孩子相处很好,不由得欣慰。
敖潜没在正常的环境中生活过,没有过一段正常的亲情、友情,所以有一点打击,就把自己置于绝地,以为失去了全部希望。
这很不好。
他需要一个正确的引导对象和同龄朋友,感受一段健康的感情。
这也算是她带他来这里的用意吧。
两个小朋友脑袋都要碰到了一起,宁藻没想到蒋青衣还是一个自来熟的小话痨。短短时间内,两个人已经互通姓名,此刻已经聊到了人生理想。
“我以后一定要上山,我要变得好厉害!”
宁藻听着蒋青衣浪漫天真的声音,忍俊不禁。大概是由于时代的闭塞,这里的孩子还保留着最纯粹的真挚。实在是难得啊。
敖潜还有些呆愣张了张嘴,但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他有些不解地说:“上面多危险,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蒋青衣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才不是,我想上去,去看见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敖潜低了低头喃喃道:“……上面的世界?”
在他的心里,上面代表着杀戮和无情。
他见过自己的父亲漠视亲人,兄弟残杀,周围的朋友追名逐利……原来在别人眼中,那是一个值得向往的上面的世界。
他身体轻轻颤抖,似乎有难言的痛苦。
肩膀突然被揽住,他不由得抬头。他听见宁藻含着笑意的声音:“世界不只是只有上面哦,下面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更何况你才多大,才见过什么?
你什么都没见过。宁藻冷漠地想。
她突然感受到腰上挂着的荷包一直在发烫,她皱着眉头把它拿了出来。
里面是她存放的种子,她愣了愣,抬头。
敖潜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明白了,我想去看一个完整的世界。”
啊,她知道了,原来种子需要的是这个。
一个赤诚的理想。
宁藻突然笑出了声,江霁霖出的这个题还算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