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澳……”他拿起纸,阳光透过纸张,墨渍未干,“十六是在赞父皇,还是赞我?亦或是,有了思慕之人?”
楚添辛神色不自在,也不应答,径自抢过那张纸,胡乱夹在书里:“哥哥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的?”
这样的反应,欲盖弥彰。
“想看看十六在做什么,又怕扰了你。”
楚添辛抬头欲说什么,却被吓了一跳:“哥哥?你,你怎么,昨夜没有睡好吗?”
“那倒不是,选地方选久了些,你也看看,想要哪里,我好一同回了父皇。”
说着,他放下一叠纸,压在楚添辛摊开的书上,风从窗户进,翻得纸张哗哗响。
“十六。”
“嗯?”
楚庭泰状似无意道:“下月初六,卢中丞的幼女满十四了,再有一年及笄。”
楚添辛没听出他言下之意,只当他与卢中丞有往来,要为卢小姐备些生辰礼,自顾自翻着那些图纸样子:“哥哥有何打算?”
“卢小姐容貌端妍,才情亦佳,中丞不是什么高官,不会遭人忌惮。十六,你可中意么?”
“哥哥,你这是何意?”
“你已有十二,卢小姐很好,提早订下,来日成亲——我本该早早替你打算打算才是。”他又笑,掩饰那些莫名的情绪,扮演好一个兄长的角色,尽职尽分,“自然,这事要问过你的意见。”
“哥哥是想拉拢卢大人吗?”
楚庭泰失笑:“傻孩子,我哪里舍得拿你换前程?你日日跟着我,也该出去走走看看。”
“不要不要,”楚添辛可怜兮兮抓着他的衣袖,“我只要和哥哥在一起。”
“……”
楚庭泰不笑了。
修长的手指抚上他的脸,写字,拉弓,保养得再好的指节也覆着薄薄一层茧,凝着他的辛苦与血泪。
指节粗糙,更显得少年稚嫩,仿佛一掐一按就能出水,天真无知,率性自然。
他哀切感伤,眸中盛着说不清的情。
“我们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
“哥哥……”
他不曾养过孩子,不曾教导他人,更不曾教导自己——如何面对这样的感情。
楚庭泰是太子,很早就是,所以他明白那些争斗,排挤,暗流,权谋,他明白自己应该如何掌控人心,明白如何借他人巩固自己的地位,他明白,明白那些钟情是假的——对他是假的,对太子之位是真的。他不会怪她们,利益所趋,人性如此,何况她们身后有自己的家族,正如自己也与母族紧密相连。
可是他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份感情降临到他头上。
他们怎么可以?他们是亲兄弟!
天道纲常在上,他如何能真的把那份不该存于心的念想道明?十六不懂事,他也不懂事吗?
楚庭泰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他的婚事定下,想着楚添辛不过是年幼不曾与人来往,将来就会明白,而他……他若真的趁十六年幼,他实在连人都算不上,百年之后,如何面对母后和阿嬷?
“哥哥。”
思绪杂乱间,他的弟弟低下头,手中揉搓着他的衣袖,仿佛将一些不可说的心思揉碎。
“和哥哥在一起的时日,十六都很开心。若是哥哥觉得我该成亲了,明日我就和哥哥一起,挑些礼物赠予卢小姐。”
“你若不中意她,咱们慢慢挑,不急于一时。我说过的,想你以后娶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哥哥的眼光,自是不错的,我相信哥哥。”
楚庭泰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他三言两语就定下十六的一生,是否太过仓促草率?十六都不曾见过卢小姐,自己却……
“我不过一问——你还小,不急。”
“都听哥哥的。”
说罢,楚添辛忽然靠近,小心翼翼。
“待我开府成亲,就不能同哥哥撒娇了。哥哥,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楚庭泰依言抱住他,紧紧拥着他,也不知在安慰谁。
“我们还有很多以后。”
楚添辛摇头:“虽有以后,却不是我们的以后。成家的人还和哥哥撒娇,怕人笑话。”
“……”
楚庭泰张张嘴,却一个字没说。
他想说,太子府就是你的家,在我这里,你永远可以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他想说,你就是我的亲生弟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
可是他亲手掐断了十六无忧无虑的未来——即使先前不懂,如今他也明明白白探明,十六心里的人是谁。
像被电击中,他狠狠心,松开手,故作欣慰:“你能这样想就很好,成家的人,确是不能太孩子气。你读书罢,我回去了。”
楚庭泰分明看见了楚添辛瞬间变红的眼眶,听见了他颤抖哽咽的气息,却还是狠下心抬腿离开。
楚添辛不懂事,他不能不懂事。
……
人活一世,干什么要那么懂事!
第五次听见绿绡同绿缛求助说楚添辛近来一味读书不肯歇息,忍了好几日不去看他的楚庭泰终于忍不住了。
错便错了!
他只有十六,十六也只有他了。
从他明知十六不讨人喜还把他从皇陵捡回来带在身边就该料想到如今的结局,他种的因,他得的果,纵使错了,也是他一个人的错,何苦累得十六这样伤心?
他低声吩咐,很快,云敛带回一册书,交由他带着往楚添辛房间去。
“十六。”
楚添辛讶然起身:“哥哥。”
“十六,我方才得一本书,拿来给你看看。”
楚添辛依言道谢接过,坐回案前,认认真真翻书读起来,楚庭泰就坐在几步外的软榻上看着他。
不出所料,起先楚添辛还认认真真,然而越往后,表情渐渐变了,又翻过几页,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
楚庭泰装作才注意到,拉着他到身边,问他看得如何。
他以为是自己的心事被发现了,脸上红白交替,丢开书卷偏坐一侧:“哥哥怎么许我看这些书了?不怕十六移了性情吗?”
“这书自不该多看,到底也有几句有用的。”他认真摆正他的坐姿,“我曾与你说过,人无完人。再好的人都有缺点,再平庸的人亦有独特之处,可还记得?”
楚添辛乖巧点头:“记得。”
“外人看我千好万好,可有些事只有我自己清楚……这事让别人听去,说我脏心烂肺也好,罔顾人伦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的看法。
“十六,我有罪。我爱上了我的亲弟弟。”
楚添辛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太子哥哥仍在自陈罪过,眼神温柔地回忆,手指拨开他的碎发。
“我那个弟弟啊,又乖巧又可爱,偶尔也调皮,让人头疼,可我是从来舍不得说他的。
“那一回,他蹲在我的东宫墙根下,可怜得像个小花猫,发烧烧得浑身滚烫,看见我却先拿衣裳擦擦手,问我能不能抱抱他。
“我原是为着兄弟情分带他回来的,不曾料到他在宫里过得不好,那时候,我可真心疼。
“我那个弟弟啊,人家都说他命不好,我偏不信。他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命不好?
“我不喜欢叫他添辛,我给他取了个乳名,唤作十六。
“我没告诉他,那里头有我的私心。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十六弟弟,是因为音同石榴,我希望他圆满多福,跟石榴一样甜。
“我时常想,若能朝朝暮暮与他一处,就好了。我养了他七年,以至于我忘了他会长大,我好自私,我不想让他开府,不想让他和别人亲近。
“你说,他会不会厌弃我?会不会讨厌我?会不会,不肯再留在太子府陪我了?”
他晃晃他,似在央求一个答案:“十六,我的弟弟会厌弃我吗?”
“不会。”楚添辛仰起脸,泪光盈盈,“因为他也最喜欢哥哥了,十六想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十六心里,哥哥就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千金不换,万金也不换。”
楚添辛扑进他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裳,低声啜泣。
“哥哥,我以为,你会生气,会觉得我品行低劣,不堪教导。”
“是啊,罔顾人伦,有违天理……十六,你怕吗?”
楚添辛摇摇头,埋进哥哥的怀抱汲取温暖:他不怕别人指摘,只怕别人以他作剑,伤害到哥哥。他不怕别人嫌恶,只怕哥哥觉得他恶心,母后不待见他。
“我会好好保护你,十六,若说这些,你什么都不用怕。”
说着,楚庭泰低头,二人微微拉开,又轻又小心,无比珍重疼惜地吻上楚添辛的额头,像无声的誓言,两心相知,许下生生世世的承诺,仅有他们能懂。
楚添辛愣了一愣,旋即放声大哭,哭得楚庭泰心有不忍——他都不记得楚添辛上一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或许是三年前母后丧仪上,或许是那次被兄弟诬陷利用。
这次,是为了他。
他竟让他的十六这样伤心。
“不哭了,嗯?是哥哥不好,惹你伤心了。”
“哥哥没有不好,哥哥最好。”
握着轻软手帕的手被更柔软的小手握住,泪珠打湿锦帕,却无法渗入指缝。
楚添辛认真看着他的太子哥哥,光风霁月,罔顾人伦的太子哥哥。
“哥哥最好,十六最喜欢哥哥。”他似是怕误会,又补了一句,“想和哥哥有很多以后的喜欢。”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