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阳殿,楚添辛批了一整日奏折。
除却日常请安,对楚添辛的问候,大多都是希望严惩刺客,乏味无趣。偶尔掺杂几本真正有用的,实在难得。
殿前香炉烟霭袅袅,桌案上茶水换了两轮,一袭黑金章纹龙袍的君主端坐案后,风华正茂的岁数,年轻的脸上略显疲态。
四下无外人,季庭泰搬走他刚批完的折子,换上第三盏茶,柔声劝说。
“歇一歇吧,不要看坏了眼睛。”
“嗯。”他合上手头刚打开的奏折,啜饮新茶,“哥哥也歇歇吧,哥哥辛苦了。”
“好。”
“都在问昨夜的事,他们总爱没话找话——又帮不上什么,到头来还是看余烈。”
“你是皇上,出了这种事,自然臣民惶恐。”
顺手把人拉到近前,楚添辛低头摆弄季庭泰的手指,嘟着嘴撒娇,一脸认真。
“还好有哥哥在,不然昨日,十六都不知要怎么办了,月夕团圆,天子遇刺,若真出了什么事那就不吉利了。”
“我既在你身边,自然会好好护着你。”他温柔笑着,拍拍他没受伤的肩膀,“你是哥哥唯一的牵念。”
楚添辛低垂眼眸,攥着他衣角,情绪低沉:“哥哥,我好害怕,这个位置太高,也太耀眼,多少人都想要——要皇位,也要我死。哥哥,你……”
你会不会永远爱我?
楚添辛的话还未问出口,就被季庭泰打断。
“不许胡说。我的十六是最有福的孩子,会一生顺遂平安。不怕,哥哥保护你。
“你放心。”
楚添辛微微一怔,旋即展颜。
他仰头看着哥哥,绽开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眼睛弯弯,澄澈透亮。
“好。”
哥哥既如此说,他只消安心。
楚添辛执起他的手,放在手心揉搓按摩,低头细细欣赏。
趁季庭泰也低头宠溺地看着他,他仰头对上季庭泰的目光,耍赖撒娇:“十六这样辛苦,哥哥是不是该疼疼我呀?”
“嗯……晚膳我去做好不好?”
“嘿嘿,好~谢谢哥哥。”
“那你忙吧,我回府处理些琐事,傍晚时分再来陪你。”
“好,哥哥路上小心。”
季庭泰才回府,就见小巷里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璎珞下坠着的硕大珍珠折射光彩,光彩折入眼底,在人影走动中迅速隐在荷包香囊间。
“……”
季庭泰心中暗自叹气,知道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一面往月荷公主府去,一面默默盘算应对之法,念着他晚间还要入宫伴驾,只盼楚念黎不要太刁难他,免得被楚添辛发现异样。
“长公主。”
楚念黎冷冷盯着他,待辞华将其他人都遣退,掩上门后,才往他跟前丢下一把刀。
“殿下……?”
“季侯若还想为公主效力,不如自断双手,以证忠心?”
季庭泰慌得连连叩首。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留着你这双爪子碍事吗?”楚念黎的声音冷得快要结冰,霜雪未落,凛冬已至,“早知今日,本宫必不会让你留在京城。”
她特意安排的刺客,既能祸水东引,又可往楚添辛跟前安插新人。
可现在,却被半路杀出来的季庭泰破坏了。
她并非找不到第二个替罪羊,然机遇难得,下一次动手,又不知要等多久。
明明等楚添辛松懈上钩,她就可以把楚及卿救出来了。
楚念黎阴恻恻地盯着季庭泰。
“心野的狗,不要也罢。”
“殿下恕罪,臣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殿下明鉴!”
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即便他知道楚念黎不可能犯傻,真的让刺客刺伤楚添辛。
他实在没有办法把楚添辛的安危交到他人手上,万一有点差错,他必会懊悔终生,至死不能原谅自己。
至于楚念黎这边……
季庭泰想赌一把,赌她的计划里,自己是不可替代的一环。
“殿下心思缜密,而陛下并非易受蒙骗之人,若不救驾,只怕臣亦被疑,殿下苦心尽毁,臣一心为殿下,求殿下明鉴!”
楚念黎眉头一跳:这是拿楚添辛来威胁她?
辞华听得明白,心头火起,左右开弓,上去就是两巴掌。
“翅膀硬了?楚添辛算个什么东西,以为攀上高枝就敢威胁公主?季庭泰,你不想活,大可直说。”
楚念黎一合茶碗,断了袅袅茶香。
“罢了,辞华。”
“是。来人。”
辞华会意,冲外面提高声音,应声进来几个侍从护院,七手八脚抓起季庭泰就往外拖。
楚念黎端坐在上,睥睨冷言:“季庭泰,本宫等得起。”
任何人都别想威胁她。
“殿下!殿下,容臣一言。”季庭泰生怕失去楚念黎信任,不能掌握她的动向,情急之下挣开几人拉扯扑到楚念黎脚边,死死抱着她的腿,“臣有办法!臣有办法让林大人进到陛下跟前!臣可以让林大人得到重用!求殿下予臣折罪的机会!臣愿将功补过!殿下!”
“臣不会了,殿下,求您再相信臣一次,臣一定……”
楚念黎冷眼看他挣扎乞求,碍于他扯着楚念黎,侍从也不敢贸然拖走他,场面一时僵持,只有季庭泰求情的声音。
半晌,她忽然俯身。
“季庭泰,本宫想知道,你为何会冲上去,为何剑法如此高超?”
据她所知,季庭泰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病秧子。
反倒是楚庭泰……
“回殿下,因为先太子。”季庭泰垂下头,故作伤感,声音晦涩,“陛下觉得臣还不够像,所以命臣勤加苦练,学习剑法。”
“哦……是吗?”
“殿下知道的,臣醉心诗书,若无人逼迫……”
楚念黎挑眉,示意辞华清场,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醉心诗书不假。可谁知你会不会转了性子?比如当日坠湖……伤了脑子。”
季庭泰浑身一僵。
“想必若是本宫的九皇弟回来,见有人对他心尖尖上的宝贝不利,也会甘心蛰伏,保他平安吧?”
楚念黎盯着他,目光如毒蛇猛兽盯上猎物,势要拿下剥皮抽筋,成为腹中物才罢休。
无他,只因季庭泰的反应,太真实了。
当时他的反应太快,几近出于本能。而她早就告诉过季庭泰,宴会上会有刺客,不要插手,她要安排新人救驾。
季庭泰为何会救楚添辛?
“殿下明鉴,臣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翻来覆去,他只说这一句。
楚念黎腻烦了,不愿意再同他耗下去。
“这包药,下给楚添辛。三日之内,我要他病重的消息,不然,你再别想得到解药。”她似笑非笑,目光玩味打量,“而且,本宫会让他人给他下药,而后昭告天下,是你谋害他。”
药包扔到他跟前,季庭泰久久没有动作言语。
“怎么,舍不得?……皇弟?”
她如此一问,季庭泰反而稳住了心。
他泰然自若,将药收入怀中。
“殿下的疑虑,亦是臣的疑虑,臣愿向殿下证明。只是此时已经打草惊蛇,他有了防范,若真的伤了他反而得不偿失。
“待到来日殿下功成,为证忠心,臣下会亲手了结他,若臣做不到,殿下大可不予臣解药,让臣一生受制于您。”季庭泰大着胆子抬头看向高位上的女子,“若臣当真是先太子还魂,殿下岂不是更痛快?”
舍不得杀他,则两个人一起被折磨。若季庭泰狠下心杀他,楚念黎也不会真的放过他,反而让他此生活在痛苦悔恨之中,的确是怎么样都十分痛快。
“你方才不是说楚添辛不易受骗吗?”
“臣有办法,臣会弥补,求殿下再给臣下一次机会。臣愿立军令状,若此次不成,臣听凭殿下处置。”
楚念黎沉吟不语,直到日光彻底消散在天际,室内燃起烛火,火苗跳跃,摇曳生辉。
“只是你一时昏头,误本宫大事,难道本宫就这样轻轻放过?”
听她松口,季庭泰放心许多,面对此疑问,小心提醒道:“臣会想办法扶持林大人,为殿下铺路。”
错也认了,好话也说了,解决方案也给出来了,甚至方才他都挨了两下打给她出气了,应该能放他走了吧?
为保性命夸下海口,季庭泰尚不知要如何把林兴推到楚添辛跟前,遑论让他得到楚添辛的信任。
见他仍端着,不肯服软,辞华站在楚念黎边上俯身淡声道:“奴婢记得,季侯的药快到日子了。公主体恤季侯体弱,怕折腾坏了,不曾断过一次,延误一日。可如今看来,竟是仗着公主垂爱,胆大妄为。”
楚念黎对此法颇为满意,深表赞同,连连点头。
“季侯有所不知,蛊毒若无药抑制,发作时令人心如刀绞,在腹中闹得天翻地覆,让人……”
辞华故意吓他,刻意咬重后面几字。
“欲死不能。”
“公主,公主恕罪,臣不敢了,臣知罪,公主饶命。”季庭泰连连磕头,“况且,陛下召臣晚膳侍宴伴驾,只怕……”
辞华冷嘲:“楚添辛就这么离不开你?若如此,奴婢真该给侯爷道喜。”
“公主殿下仁慈,季侯也不该放肆。既如此,今夜就不必入宫侍寝了,正好让奴婢见识见识,您是何等得宠风光,就算失约于皇上也不会遭罪。”
楚念黎懒得同他多说,浪费口舌:“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