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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渔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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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来攀星过,归乘明月舟。

……

——垂眼江上客,醉酒倚楼头。

……

湛江边,一座楼,一个人,一壶酒。

高座楼头的少年垂下眼眸,远眺江上明灭的星点。

他手里正晃着一壶酒,一边摇晃,还一边对着那江上的星点念诗。写这诗时他手里的酒壶已空了一半,诗里的字句掺了酒意,内容含混着,想表的心思倒是清明。

星火一点点落在江面上,还依然明灭着,那是湛江往来的渔舟。

——渔舟里有渔人,有蓑衣斗笠,还有…鱼。

少年半醉,斜倚在房檐上自说自话,回视一眼他身侧檐角的吞脊兽,又补了句——还有月亮。

少年又念诗,念“醉酒倚楼头”,念“垂眼江上客”,他在那满江渔火里随手一指,指向远远一片明月映水之上最亮的一点。他相信那就是他要找的“江上客”,他的“江上客”。

“江上客”早前和他分开,在湛江滩头上了渔船,渔船一路泛进今晚夜色,变得格外的亮。

那里面可载着满船明月啊。少年想。

他在房檐上坐着,在无人的夜色里傻笑两声,他笑着眺望那满船明月,他说——凌哥儿你知道吗?我的剑叫“问月”,我练的剑招里最终极的一式也叫“问月”,这一次江湖朝堂里走一遭,让我觉得最幸运的,是我终于问到了我的月亮。

楼头少年最后一口酒入喉,没有“强说清愁”,没有“欲说还休”,只有不加掩饰的清明心意。

夜色里,少年说——凌哥儿啊,你就是我的月亮。

***

有些人生来就该属于江湖,比如澹台傲。

澹台傲是大侠之子,生长在江湖大宗之门,练的是江湖大宗的剑。他的骨血里浸染的是澹台家一辈辈传承积攒下来的属于江湖里的风,他的心性里镌刻的是那难改的洒脱、不羁、赤诚,还有侠义。他生来就该属于江湖。

如果说,这样一个生来就该属于江湖的少年,在未来却会放下家传的宝剑反拿起军制的长枪,成为万军阵前拼杀的一员,这大抵会太过让人难以想象。

不过这些还都是后话,此时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始于澹台傲在带凌风雪回到江南澹台府时看到的,让他们始料未及的画面。

澹台傲和凌风雪,昨夜在湛江分别。

只是短暂的分别而已。

他们故意分别,各自走各自的,这是想给尾随了他们很久的九幽堂创造一个单独接近凌风雪的机会。早前在京中,“顺势而为”之局铺开后呈现出的,是一幅大褚皇帝与静水司凌风雪离心的图景。凌风雪是谁,只有九幽堂知道。他和斩荒、祝君宁一样,都是改头换面重活一世的江湖侠客,却都也和朝廷有斩不断的牵扯,现在,他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点,就是和大褚朝廷之间有了遮不住的罅隙。

九幽堂为什么救他?凌风雪始终不知道。而他们又为什么会去救另外那些和大褚多少有些新仇旧恨的江湖人,凌风雪更没处去问。不过自他归来,宴州、江云、京中发生的种种,足够他猜到些东西。现在,他能确定的是九幽堂一定想对大褚朝堂做些什么,这些事斩荒和祝君宁没有做成,现在外人看来自己已与大褚离心,如果推测是真,那九幽堂来找他,就是早晚的事。

澹台傲入静水司之请已得朱批,朱批谕旨匿天光之下,被李越秘密送出宫,拿到了京城凌宅。澹台傲把朱批谕旨接下来看过,记在心里,然后把它藏于高阁,表面上依旧是一个江湖浪客。他其实还没有感受到进入静水司后他的生活有什么不同,他现在没有任何具体事务要处理,只是和凌风雪一起,等着九幽堂的出现。

凌风雪告诉他,敌暗我明,急不得。

于是宣和二年从夏初到夏末的等待里,澹台傲度过了他此生最美好、最纯粹、最完满的,也是最后的、唯一的,属于他和凌风雪的,无忧无虑的江湖时光。

离开京城后,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来到江南时正是夏末。

夏末的江南最是舒适,没有了梅雨的湿溽,也还见不着风吹萧瑟,该有的景色还有,夏日的花也还没落。

他们在西湖苏堤窥韵,又在梁溪鼋头览秀。他听他讲瘦西湖,讲秦淮岸,他带他看杭绣的巧,悟吴音的妙。

维扬明月夜,两个人看完了红莲碧叶满荷塘后入夜恰逢细雨,密雨如丝,他们也不躲,反安然自若待在池塘边上看那雨珠轻跳,和着山色灯火成就出一幅碧潭金影的画儿;

苏杭晴好天,他们没赶上梅子黄时的雨,却赶上了园林山水别有洞天。他们入那苏杭乐师府里拜访,一赏府上池中的锦鲤要越小云桥;

湛江夜集开,他们在灯市游艺间分开,离别前澹台傲给凌风雪递上个穿串儿的小糖画,糖色凝固成的形状是月亮。

明知道这一别不过到天亮,明知道天一亮见完了九幽堂,凌风雪就会和他一起回湛江府上他的家,澹台傲却还是要对着他的月亮怅然一番撒个娇,叹一句“满船明月从此去”。

澹台傲的骨血和心性注定了他就该属于这个江湖,当然,只是属于这个江湖,清明朗然的一面。

大宗之子承袭的还是宗门的那把剑,那把剑在成为大宗之剑前的血火风霜,在这剑交到澹台傲手中时,就已然和背地里的那些阴暗龃龉一起,褪了干净。

湛江分别的这个晚上,澹台傲做了一个梦。

他当然没有告诉凌风雪,他在夜集上举着糖画儿所叹的那句除了是玩笑,更多还源自他心头这几日久久不散的怪异感。这一晚,怪异的,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呈现的,是他江南的家。

他在梦里推开了自己家的府门。

绕过门前的影壁,前院还是他熟悉的堂屋、连廊还有月洞门。月洞门连接着半亭,半亭连接着通向跨院的花街铺地。

澹台傲向里面走着,脚下踩的是自家花街铺地的素色纹样,耳边隐隐有剑声,长剑破空,相撞,清凌凌的,那是他的师兄们在切磋剑招。

剑招里混进些郎朗的童声,弟子堂里不安分的小师弟们背着背着剑诀,就又趁伯叔们的一个没留神溜出去,窜过九曲游廊,到小飞虹上扑蝶看鱼去了……

澹台傲和小师弟们一起看鱼,他边看边和他们讲自己在苏杭乐师府里看到的锦鲤,那个大老远被送来澹台府学剑的北方小师弟叫好叫得最响,吵着嚷着要他和师父叔伯给他们这些小弟子也整两条。

“那可贵,我看看把你们中间哪一个给卖喽,说不定还勉强买得起。”澹台傲说着,笑起来轻轻点一下吵嚷的小师弟的鼻尖。

“那卖哪个喽?”小弟子问。

“卖最不听话的那个好不好?”

“哪个最不听话噻?”

“嗯……”澹台傲想了想,“那得看是谁带头儿逃了弟子堂的课。”

小师弟们不禁吓唬,梦里一溜烟儿跑回去背剑诀,留下澹台傲一个人孤零零看鱼。

那池里的鱼是红色的,虽然比不上锦鲤,但倒是真也惹眼又喜庆,那红鱼一尾一尾,游着游着,红连着红,连成长长一道。

澹台傲半蹲着,肘撑小飞虹两侧的石栏杆,双手托着头,他的头沉沉的,木然间却猛跳一下……

然后他看到长长的一道红不游了,可明明不游了却还在动,不向前,不向后,而向两边,点墨入水般一点点晕染开。

远处师兄们比剑的声音越来越大,清晰可闻,那剑比得着实激烈。

不,不是切磋,是打斗!甚至说…是厮杀……

眼前的红色还在晕染,不,不是鱼,是水,红色的水!

……

不,不是红色的水…

是血!

梦境,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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