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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重过阊阖万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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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褚宫城的落日尽了。

几十年不曾响起的登闻鼓在大褚宫城里响彻的这一日,覃昀琰,覃昀瑛,这两个人里,一辈子被人说杀伐狠戾的人,为了保住另一个带着宽仁假面的无情者,最后把自己葬在了深宫之中,把骂名写在了史书之上。

登闻鼓尚响时,覃昀瑛在文德殿里叩拜帝王,向帝王许下三愿。三愿过后,她本是要去为帝王顶罪的。

夜沉,澹台傲已离宫,覃昀瑛却并没有再回长公主府。

无人再要她顶罪,她却知道过往的那些罪孽,不可被今晨她的三言两语一代而过。

她现在还坐在崇政殿里,手中拿着一杯新茶。

她的这杯茶,不为在讨伐之旗下顶罪,而为在九幽冤魂前,赎罪。

无人逼她,可在她看来,这罪,不能无人去赎。

茶又冷了。

登闻鼓前,一个人影经过,片刻后,覃昀瑛等来了她要等的人,周怀忠。

“殿下。”周怀忠施礼,动作规矩,恭敬,克制。

“一将功成万骨枯。”覃昀瑛道:“怀忠你相信陛下宽仁吗?咱们这位宽仁的君王,当年递给了顾勋一个真相,传给了魏敬山一个消息,又在你住处放置了一味毒药,如此彻底压下了我预政的可能,而在这之前,他早已着人钻刺打探,以你之身世,一手挑拨了你与我几载分离。”

周怀忠不响。

覃昀瑛又道:“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你其实姓高,真实的身份不是被卖进这宫苑的为奴者,而是这宫苑本有的为奴者与庙堂为臣者的孩子。”

没有回答。

覃昀瑛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你的生身父亲其实是曾经的太子教授高闻广这件事的?”

“你知道吗怀忠,我起初不知你为何与我离心,后来知道了,反倒好受些,那时我叹说,果然,果然,果然这世间没有无来由的爱,也没有无来由的恨和离开,”覃昀瑛道,“怀忠我知你恨我,可是怀忠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恨的到底是什么?是覃昀瑛?是长公主?还是……你身处之处无处不在的,那样压迫诋毁了你数十年,还夺去了你一生尊严的皇权?”

“怀忠,你恨我,你也恨皇权,我只是唯一一个能让你把你的皇权之恨发泄出来的人。这皇权之地里其他人,你不是不恨,是够不到去恨,你不够资格恨他们,你眼里有恨,可他们眼里,若是连你这个人都没有,那么你的恨便什么都不是。你知道这些,所以你只能恨我,恨一个本凌于皇权之巅,却一直在意你,珍视你,不对你视而不见,接受你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一声叹息后,覃昀瑛说,“现在这个人要走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人说,皇权这条路,不是繁花铺就的光明之路,而是鲜血祭出的罪业之路。但他也说,这条路的尽头真的有繁花,所以走这条路,要好好走,每踏踏实实地向前一步,就会离那繁花近一点。”

周怀忠,终于开口。他说:“臣当年说过的话,殿下竟还记得。”

“记得,可记得又如何?走了这么久,我终于明白,这路确有尽头,尽头也确有繁花。可是,没人能真的走到尽头,也没人能真的见到繁花。”

“这条路,太长了。”她道:“我知道这条路注定孤独的,也明白我穷极一生也无法走到尽头去看那只属于你我的花谢花飞,可是怀忠,我还是一直想问你,这注定没结果的路,你可还愿意……再陪我多上走一程?”

覃昀瑛笑了笑,她最后说:“今夜你能来,我知足。”

她举杯,杯中的苍凉人影随“拈花一笑”摇晃破碎,她道:“这条路,最后一程,能再见你一面,足够了。”

冷茶并非浊酒清醪,入了愁肠,无可解忧。杯空之时,五十弦最后一次响起,仍奏《思君》。

这一次,《思君》……没能被弹完。

《思君》后半段……周怀忠在沉沉夜色下,替覃昀瑛清唱了下去。

余音回荡,唱词轻响。

——春日雨,丝缕帘纤难相离;

——难相离,君来君去未有期;

——未有期,残红落日空庭闭;

——空庭闭,独留我在此,朝朝复夕夕……

***

夜来,梦也来。

澹台傲离宫,又将广盈军兵符原物奉还的这晚,他的梦终于有些不同了。

他也不记得多久了。从青山关外的马上堕下,他在弥漫的血雾里昏迷,随后有人入了他的梦,梦里有无穷无尽的桃花雨。

那次之后,他就再没有在梦里见到过凌风雪了。

他后来的梦,空空的,只剩凝结成块的血。空梦里血尽染,却从未散开,好似梦境的主人有意阻挡了血块的散开,仿佛血不散开,它背后藏着的梦里的人被分割的尸身,就不会被他再一次看见。

他知道血之后,是凌风雪,南境青山关外……尸身不全的凌风雪。

这一次的梦里还是血,一滩滩殷红却变浅,由殷红变成绯色,又绯色变成桃粉。

一片片……

桃粉色在无边际的梦境里肆意翻飞,一片片……桃花花瓣。

澹台傲这一晚的梦境里不再有仇恨和残忍,他静静看着赶着春三月先来了的桃花雨翻飞,最后悠扬地,缓慢地,带着无来由的肃穆,齐齐落下。

桃粉再变淡,落下时铺开一片粼粼的蓝。

江上水。

水中央一点皎洁,江心月。

月亮在澹台傲这夜的梦里出现,染了泥污,拼尽全力带给他最后一丝光,照他远远一段人生路。澹台傲,他在月光里找回了他在青山关残酷的血色和不公道里,差点儿就失去了的年少本心,他把仇恨和扭曲的心境放下,然后终于……把血泪蜿蜒的支离破碎在梦境里一块块拼凑完整。

凌哥儿你知道吗?要是没有你,这些天我险些就行差踏错,要陷入仇恨的窠臼去冤冤相报了。

要是那样……

我可能就再也看不见你了。澹台傲想。

凌哥儿,你希望的…我那份少年本心,我守住了,我没有被仇裹挟,没有因恨迷失,没有因为恶而变成恶,凌哥儿,我守住了这些,你是不是就可以……回我的梦里,来看看我?

梦未醒,澹台傲却没有了桃花雨看,他在这时又看起了眼前载着明月的江。

有遗舟在江上漂泊,掠过了江心映月,微漪涟涟。澹台傲望着舟前行,忽见对岸江楼楼头,有少年独倚着,正饮酒。

那人不是他吗?曾经的他。澹台傲又想。

宣和宴后,他和他回江南的路上,什么都还没有发生,那是他这一生里最好的时候,他就是在那时候听到了凌风雪带着惊惧的梦呓,明白过来凌风雪到底是谁的。

无论是谁都好,都是他的凌哥儿。那时澹台傲想。

——你是我的凌哥儿啊。

当年楼头,少年的声音这样响起,带着酒意也带着爱意。如今江岸,他在另外的方向,望着江上客站在船头,明月映他纤尘不染。然后船又一次划远了,离开了江心月,消逝在江岸的他的,还有楼东少年的视线里。

那时少年倚着楼东高檐,喝酒,赋诗,垂眼江上,望向他此生唯一的明月。

只可惜明月去了。

现在,很多年过后他才明白,彼时年少,醉眼迷蒙,楼头的少年看到的,是江心月,亦是江上客。

江心映月,亘古千年……

江上孤客……江岸的澹台傲泪光盈了满眼,溢出无限苍凉和遗憾。

江上孤客……

他又和当年一样念起了诗——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

泪遮眼,与江流相融,又被江流带走。

泪干时,澹台傲以为梦境会又空。没有空。

一抹墨蓝,出现在他视线里,由远及近,一点一点……

不是残缺、不完整的斑驳殷红了。

澹台傲在梦里揉眼睛,视线被他揉得模模糊糊,好一会儿才又清晰。他清晰的视野里,凌风雪出现。

他看凌风雪一步步走回自己身边,墨蓝风裳随风轻动,瀑发高束,戴一顶白玉簪冠。

凌风雪停在与他咫尺的距离外,没说话。

澹台傲看着他,见他朝自己笑了笑。那笑是欣慰的,释然的,带着告别意味的……

江东,楼头少年侧身,不看消失的江流,却摇着酒,对着另一端的离人垂下眼眸,像高居天界却身在局外的神。

神徒劳地看着人间的离别,什么都没办法改变。

梦境终结,余音犹在。

别音。

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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