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福山坊
晨间的太阳正好,随着赌坊里筹码推来推去的热闹声响一点点升温。
赌坊掌柜姓阎,按他自己所言的家中排行,惯被人称作阎十二。他是个体态有些发福的中年人,生一张和气的团团脸,周身的绸缎衣料上的纹饰也是一团一团,此时站在赌坊“和气生财”的题字下,与周遭气氛说不出的相得益彰。
有伙计朝着“和气生财”的题字走来。
掌柜偏偏头,活动活动脖子,待伙计走近才问,“找到了?”
伙计点头,环视一遍赌坊环境,才神神秘秘道:“不过,暂时动不得。”
赌坊大早上客人没几个,全都在赌桌上开筛盅时聚精会神,否则只要一偏眼睛,就会一定会开始好奇为何这不远“和气生财”下的两个人,一个还是笑得一脸和善,另一个却开始愁容满面了。
掌柜看伙计,“为何动不得?”
“咱们的人今早在东市杏花楼见着澹台家那小公子了,”伙计道:“可杏花楼周围有异。”
“什么有异?”
“人,有一个人在杏花楼周围。”
掌柜本想问“谁”,最后微微一笑,神态和善地道:“一次把话说完你不会啊。”
伙计一顿,下一刻又微微拱了拱背,佯装出点头哈腰的姿态,煞有介事地朝团团脸的阎十二轻声说了句,那人身法瞧着,似是清霜。
“凌引?”阎十二微一沉吟,又道:“算时间是该回来了。”
“底下人怕贸然行事,再和九幽堂起冲突,这才放过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前来请您定夺。”
“服过九幽草就一定是九幽堂的人了?再就退一万步说他已然投入殷九幽门下,九幽堂又没答应替首尊找他的小公子,与我们会起什么冲突。”掌柜背起手,把浑圆的肩背对着形形色色的赌客,自己仰头对着题字咬牙,“之前我们轻看了他,让他一连甩开咱们的人三次,这一次可惜了,好不容易没跟丢,事却又坏在了那个凌引的手里。”
阎十二说罢,又沉声自语,“不过若不是为了澹台家事,他凌引为何就这么巧……也出现在杏花楼附近。”
“或者他跟踪那小少爷是另有目的呢?”伙计接道。
“跟踪?怎么可能,”阎十二不屑道:“殷九幽不是说改头换面再世为人的代价很大吗?九幽草侵扰五内,伤人根骨。如今刚刚第九年,他凌引的伤就能恢复完好?澹台傲甩得掉我们长风阁的高手,却甩不掉一个托着病体刚入宴州的人?”
***
东市街。
杏花楼外大晴天,澹台傲走出来,褐衫铁剑,花香萦怀,明亮的眼睛看看对面,昳丽又多情。
这个武林四尊之首澹台清逸之子,剑宗之门的小少爷最近突发奇想要闯江湖。他离家,家里上上下下一起找,没找着人,万不得已散了消息出去,江湖中人帮着找,要么还是找不着,要么就是找到了又跟丢。
最后一个给澹台府上回信的门派是长风阁,江南澹台家的府邸内,澹台清逸放下海长风送来的那也是“找到了又跟丢”的手书,看看剑阁里那把没被自己儿子带走的长剑“问月”,兀自捋捋胡子说一句,臭小子剑没练到家,到学成了逃脱术。
杏花楼上,佳人散去,凌风雪在茶摊坐了一个多时辰,身旁的茶碗还满着,碗里面的茶水彻底冷透。澹台家的事他也知道,但他没料到这会儿澹台傲竟会往他这里走过来。
“这茶都冷了,店家麻烦再上一壶。”少年嗓音和眼神儿一样,亮亮的。他看看白衣公子,白衣公子抬眸,一双有神的狭长扇形美目定定回看澹台家的小少年。少年郎神采奕奕,吩咐店家上茶,圆眼睛又瞅瞅茶摊四周几张空桌子,最后不出意料地挤在了自己这一桌上。
澹台傲来茶摊,打算会一会这个在一个时辰前抢了自己风头的白衣公子。他走了近,要了茶,然后坐下来,这会儿真与人四目相对,反倒没话了。
之前匆匆一瞥,对方模样,澹台傲未能看得分明,这时专门坐过来看,只一眼,便晃了半天的神。
方才对着兰湘姑娘,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如竹猗猗,如雪皑皑,渊清玉絜。澹台傲想。眼前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出尘绝世。
白衣公子望澹台傲,清秀的眉目映进对方眼底,似一泓碧水洗过朗晴的天幕,交辉成画。
“雪明初霁净尘光,云天如画见檀郎。”澹台傲开门见山报家门,“澹台傲。”
白衣公子啜口冷茶,“我知道。”
澹台傲目光一动,旋即又收起其中讶然。
“这对面杏花楼美人也众多,有善歌者,有能舞者,有可席间共饮者,”澹台傲笑看眼前人,目光朗然,“只是唯独少了公子这样识得未卜先知之术者。”
白衣公子道:“这世间啊,我所见到的人,有行事朗然者,有言语轻浮者,有持重而廉者,有机浅而诈者,只是唯独少见澹台小公子这样,有清朗之心,却出轻浮之言者。”
“清朗之心?”澹台傲不解,“这面相易观,心相难见,公子与我初见,怎知我心相?”
澹台傲看到对方笑,笑容浅淡,却有成竹在胸之意。他听他道,“我与你,不是初见。”
“不是初见?”
“我昨夜跟踪过你。”
“……”
“公子这么直爽的吗?”
“我昨夜见你威胁了一个独眼大汉。”凌风雪道。
澹台傲反问:“威胁和清朗?怎么听也不搭边啊?”
凌风雪道:“他要是坏人,你威胁他,就算是清朗。”
澹台傲笑笑,未再多言。
“难道昨夜你没有察觉到?”凌风雪执起茶碗,喝完了碗中最后一口冷茶,又道:“这茶摊空得很。”他道。
“是啊。”
“我的意思是,小公子可自寻另一桌,不必被我扰了清净。”
“分明是我叨扰公子,公子你不必如此含蓄。”澹台傲厚脸皮说完,看对方闻言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分明写着——知道那还不走。
“我不走是因为我就是来找公子的。”
“找我?”
“店家劳烦再上壶茶,”澹台傲向灶前正煮茶的老板一招手,又言道:“这大冷的天,公子何故在此久坐?”
“等人。”对方回答。
“等人?你等谁啊?”
“大概是你吧。”
“啥啥…啥?”
“说回你自己吧,”白衣公子另起话题,问道:“你说你来找我,那么,我…是谁?”
他审视澹台傲神情变换,见对方缓缓敛起笑意。
“长风阁之□□辖‘暗机’七十二路,各路之下又设‘暗坊’九十,各坊皆有精锐隐于市井作耳目探听,彼此以阁中排行相称而不称本名,不知公子在阁中,如何称呼?”澹台傲想了想才问道。
“原来你把我当作长风阁中人了。”白衣公子了然,摇头道:“我和昨夜被你甩脱的人不是一起的。”
“那公子今日这是……”澹台傲彻底不懂了,眼前人刚刚明明说,他坐在这里是在等他。
“我来宴州,其实并非是为小公子,只是九年前有一些事情有憾,我如今想要等一个机会,去把它做完。”
“九年?”澹台傲困惑更甚,他问:“为何是九年?”
“九年时日,困于九幽,不见人间天光,无以为之。”
九年,九幽。一味药草,逆天改命。
澹台傲了然,听对方语气知道他对自己并不避讳,但也知事理,不再追问。
“还未请教公子名讳?”他回到最初的问题。
“凌风雪。”对方道。
“风雪夜?风雪?”澹台傲好奇问道:“凌公子这名字该不会是应和着昨夜景象,现起的吧?”
“自然不是。“凌风雪淡然道。
“那就好。”
“我不过恰好听过了近来城中风雪夜的归魂传闻。”
“……”
“凌风雪,这姓,不过芸芸百家之中寻常一个,这名,想来更不会再有谁听过了吧。”凌风雪自语。
澹台傲神色正经起来,微微探向前观察眼前人神色变化,“公子有心事。”他道。
他看到了有一瞬,凌风雪面色上难得地失去了那浅淡克制的笑容。
“没什么,”凌风雪开口却道:“离开前,归来时,都是一夜风雪,这名字,也算是我和前尘的一点没断的缘。”
澹台傲却听得一声叹息。
不知怎的,这位素日一句接一句话不落地的小少年此时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正无措,凌风雪却已重新微笑着开口,说回了昨夜的事。
“小公子昨夜已然避开了长风阁在宴州的精锐,可为何偏偏不避开我?”
“长风阁做事不嫌麻烦,我却觉得无聊。这些天我和他们一个跑一个追的,累了。”澹台傲道:
“所以与其左闪右避,我还不如在身后一众追踪者里选一个顺眼的,由着他跟。”
“所以我是有幸,被小公子您看顺了眼? ”
“何止顺眼啊?”澹台傲又向前一倾身,“简直赏心悦目。”
凌风雪在澹台傲的动作里趔向后几分,他道:“小公子初入江湖,倒是先在歌楼舞榭里学到了些寻风问月的孟浪。”
“凌公子觉得我去杏花楼是为寻风月?”
“不然呢?”凌风雪微笑,彬彬有礼。
“好吧,”澹台傲看凌风雪,妥协在他的山眉海目间,他道:“我确实是为寻风月,不过不在杏花楼寻,而在这里。”
“我这儿?”凌风雪觉得有些好笑。
“我想找个帮手。”澹台傲道:“和我一起完成杏花楼所托,去找一个地方,再去那地方取一样东西。”
“我就是那个帮手?”
澹台傲点头。
“为何选我?”
“虽然现在我也不知道凌公子为什么从昨夜起要一直跟着我了,”澹台傲摊摊手,“但我知道即便不选公子,公子你也会继续跟着我。与其这样,还不如与我同行。这样公子你既完成了你的事情,我一路也还能多个帮手,我们各取所需,不好吗?”
“你既开口,我便与你同行,”凌风雪想了想,说道,“不过同行就只是同行,我可不会帮你的忙。”
“……”澹台傲尴尬笑几声。
眼前这人清冷矜贵纤尘不染的……他想,一看就是位能把天儿聊死的主儿。
“罢了,没有帮手,有个同路人也行,”澹台傲认命,“不过我能问一下吗?”
“什么?”
“公子为何不想做我的帮手?”
“因为我对去一个地方取一样东西这样简单的事没有兴趣。”凌风雪道:“这样的事小公子也并不需要我来帮。”
“未必,这件事或许比公子你想得要有意思,”澹台傲道:“公子不如先听听看?”
凌风雪朝澹台傲抬手,做一个“请”的姿势。
澹台傲会意,讲起了方才在杏花楼,兰湘托她办的事。
“刚刚杏花楼里的兰湘姑娘告诉了我一件奇怪的事。”澹台傲顿了顿,沉默,凌风雪也沉默,丝毫没有想要配合。
“公子你不问我是什么奇怪的事吗?”澹台傲脑袋一耷拉,落寞地自问自答道:“好吧这件事就是,兰湘的好姐妹渝娘今夜要在杏花楼的大宴上跳一支新舞,昨日她本该来排演,可她没来,而且到现在都不见踪影。所以兰湘姑娘拜托我帮渝娘做一件事。”
澹台傲说完,又停顿下来。
这次凌风雪顺了少年郎的心意,问他,“那是什么事啊?”
得到凌风雪配合,澹台傲一乐,却反问道:“公子你其实已经猜出来兰湘姑娘是想要我帮忙找到渝娘了啊?”
凌风雪默认。
澹台傲更乐,“恰恰相反,她是要我千万不要去找渝娘。”他阳光灿烂,道:“‘别找我,别报官,去我那儿,把它拿回来’,这是兰湘姑娘所复述的昨夜渝娘对她说的话。她说她昨夜听到有歌声,飘忽隐约的,唱词像是《九歌》里的句子,什么‘浴兰汤兮沐芳,华彩衣兮若英’,”澹台傲道:“她听那声音像是渝娘,便循声而去,发现了渝娘的身影。渝娘悄悄对她说了这句话,还在叮嘱她别找自己也别报官前,说了一句,‘第六夜,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凌风雪本要拿起茶碗。
但他听到这四个字时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停驻了瞬时。这个瞬时被澹台傲抓住了。
“我就说公子会感兴趣。”澹台傲见状道:“宴州最近撞了鬼的事可着实不少呢。风雪夜,归来魂,这传闻近来也沸沸扬扬的,凌公子你说这是巧合吗?”
“巧了,”凌风雪轻飘飘落下两个字,不过他又道:“昨夜杏花楼外,我也遇到了一件关于‘归来魂’的事。”
“去什么地方?找什么?”凌风雪这时,直截了当问道。
他已对接下来的同行有了兴趣。
颜丹鬓绿的少年因为凌风雪的提问,脸上直接乐出两个酒窝。他知道,他肯帮自己了。
“要去的地方是渝娘那里,不过不是杏花楼她的房间,是她在杏花楼外的住处。这个地方杏花楼的人不知道。我们得费点时间找找。而至于要取的东西,”澹台傲道:“兰湘姑娘没再告诉我什么,不过我想,这样东西该与渝娘歌中的内容有关。”
“既如此,便先说说那住处吧。”凌风雪道:“要找渝娘在宴州的住处,凭我们两个外来客总是不行。”
“得问问这里的人。”
“小公子想好问谁了吗?”凌风雪道:“长风阁这条道你是不会去自投罗网的。”
澹台傲闻言,刚想接话说他有帮手,就又听得对方道,“当然我也不会替你去问。”
“……”
“左右坐在这里是想不出来的,”澹台傲起身朝凌风雪打个响指,“凌公子不是答应做我帮手与我同行了吗?”
凌风雪抬眸,审视澹台傲,他起身,但没走。
“公子等什么?”
凌风雪注意到了澹台傲身上挂着一件玉饰。那玉饰看起来和澹台傲这身……看起来很贫寒的打扮很不相称。
他没有把这一点指出来。
“你……要不把帐结了。”凌风雪平平静静。
“……”
“别这么惊讶,”他不动声色道:“我只想探一探,做你的帮手有没有银子拿。”
“……”
“他们两个还不走,干干站在那儿等什么啊?”
澹台傲凌风雪傻傻站在茶摊上时,杏花楼二层顺着美人靠望下来的目光终于收回。
“他们在等什么?”兰湘又问一遍,唉声叹气道:“在那里站着,是还想等着晚上看咱们的红衫海棠舞春风吗?”
“大概没谈拢。”
旁边,杏花楼主事周怀忠开口。
“那可惜了,还以为替他找到帮手了。”兰湘悻悻地。
“并非此意,”周怀忠道:“他们没谈拢的事,大抵是现在该由谁来付茶钱。”
“和我想象的江湖侠客不太一样啊,”兰湘下望,目光意味深长,随机又笑道:“我总看话本、戏幕里的大侠们出手阔绰,十两百两的雪花银轻轻易易就被豪情万丈地拍在桌子上,还以为走江湖的大侠都不缺钱。”
“我还一直在疑惑为何银钱大事从不在行走江湖之人的考虑之内。”她道:“看来武林四尊也不怎么乐善好施。”
“老板,结账。”
一声清亮的少年之音从楼下传来,周怀忠与兰湘望见茶摊里破衣烂衫的少年走去老板那里,替自己和身后那位,穿着一袭样式简简单单但看起来就很贵的白衣服的公子结了帐。然后与那公子相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