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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一别音容两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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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奶声奶气的小儿成了内侍省里的老资格时才明白,“他应该不至于嫌恶我”,这是一句带着最心动最诚挚情感的,未被说满的少年心事。

那乌鹭观里隐遁的高人,对覃十九如何可能嫌恶,他明明就很在意覃十九,就如覃十九很在意他一样。

因为在意他,覃十九远赴千山万水,在乌鹭城外的乌鹭观找到了他;因为在意他,覃十九日夜在他门前,等着他,守着他,盯着周遭一些蛰伏的不怀好意,不让它们靠近他。

他也很在意覃十九,因为这份在意,他才不见覃十九,他希望覃十九在吃了自己的闭门羹之后就离开,彻底地离开。离开这个不属于他的动荡的乱局,回到原本属于他的美好的地方。

在覃十九一带而过的回忆里,他们二人早在乌鹭观之前很久就相识了,那个人教了他很多东西,包括弈理,包括棋道,包括他原本从不感兴趣的梁朝烟雨的过往,那些浩如烟海之中载浮了无数起落兴衰的史海钩沉,也包括他自己靠着棋式瞎琢磨出来的剑招。

夹、拶、避、刺、断……在那段时光里,那个人也拿着一根树枝乱划拉,覃十九跟着他拿树枝在虚空中比划得一板一眼,嘴里还笑话那个人“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覃十九那时笑话对方,没想过未来的一日,他自己钻研棋道,竟在江南一位剑客的提点下,刺出了真正剑招来。那时他来到江南,被那剑客接济收留,那剑客称他根骨极好,教他练剑,给了他一身本事,让他在苏杭扬了名。那之后,覃十九终于得到了“江湖百晓生”们的一点重视,很快向他们拿到了他要找的乌鹭观在哪里的消息。于是,他拜别了那位江南剑客,也撇下了苏杭的名与利,马不停蹄地向着乌鹭观而去。他知道他要找的那个人就在那里。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在乌鹭观里终日不出,隐遁只是名头而非原因。

那个人在乌鹭久居不出的真正原因不是隐遁,而是……放逐。

“还记得我之前讲给你的,有个坏孩子把他心上最重要的人气跑了,又有一个更坏的人把那个人诏回宫中了吗?”老人问郝进。

“记得,那更坏的人是前朝梁帝,我记得,”郝进在老人身边的地上坐着,给老人掖了掖毯子,又拍了拍老人的胳膊,平和地问:“太?祖心上最在意的人,那个后来被放逐乌鹭城外的人,就是前朝曾与梁帝弈棋的那位乌鹭棋士吧?”

“是他,都是他。”老人答:“曾得帝赐扇的棋士,乌鹭城外的高人,还有后来大褚太?祖身边的棋侍,自始至终,都是他。”

那年定品,悔棋的人,就因为他的王上的这一点愚蠢的有意为之下而登顶,而真到了后来弈时,梁帝才在直臣劝谏下顿悟,明白了这渝褚之棋,输不得。

那日棋局,虽非以一局定胜负,可自晨时至日中,来往黑白间,那定了高品的棋侍还没开始逢迎,便已输得可怜。梁那时若要挽回局面,后面的对局,需得全赢。

梁王又想要赢了。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让后来的棋局里,北渝八王子输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的“明智”决定,一个迫使那个本应登阁的乌鹭棋士,用陷害他的对手的身份姓名,与八王子对局的残忍决定。

乌鹭高人入局,那局棋,起伏跌宕,淋漓酣畅,梁国转圜局势,赢得痛快,梁王大喜,看着脚边跪录棋局的棋官,拈着须笑。

他知道,这局棋,一定会是抄入棋谱,载入史本的一局棋,当然,这棋局定格在墨笔纸卷间,里面那个光耀的名字,不会是真正的赢局者。

真正的赢局者后来被放逐,到了乌鹭寺,禁足和衣食的苛待,不过是他所遭不公道的凤毛麟角。王宫一弈,棋局罢,棋谱内外,乌鹭高人与悔棋庸人换了身份,有人盛赞悔棋佣人赢了北渝人赢得好,更有人有意翻出旧日定品之事,空口白牙,便指说乌鹭高人技不如人,竟还诬陷别人悔棋。

不公道的全貌之下,谩骂,毁损,欺辱早已接踵而来。早在入乌鹭观之前,他就已被人构陷,被人拉下入神者的位置,棋坛里再也容不下他的名字,可即使这样,构陷他的那些人也还嫌不够,他们舌灿莲花地在朝野拉拢了一帮“盟友”,其中很多,还是他曾经的棋友。这些被拉拢的“盟友”去了他的府上,借着嘘寒问暖的名义对他冷嘲热讽,他们还上书梁帝,要朝廷对悔棋的败类施以严惩,他们砸了他的府门,赶走了他府里的仆从事力,把他拖拽到人前羞辱指骂,最后高高在上地,字正腔圆地把那放逐他往乌鹭的诏书读给了他。

乌鹭本来偏僻,无人之地在后来却因为他的到来而香客不断。这事情传到梁帝耳中,梁帝因没得到折辱人的餍足而大发雷霆,随即又写下一道诏书诏他回京。覃十九在乌鹭观等着守着的日子,就存在于那个人被放逐到被召回时间里的夹缝。

“再后来的事情就是征伐了,小剑客知道了他最重视的人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受尽欺侮,他很生气,要救那个人出囹圄,要为那个人讨一个公道,找一个安稳,”老人看看郝进,笑了笑,“有人说太?祖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家里连名字都懒得给他,错的;有人说太?祖还不是小剑客时没有少年意气,错的;有人说太?祖成了小剑客时遭了乌鹭观里高人嫌恶,错的;有人说,太?祖后来征伐梁帝,建立了大褚王朝是因为皇权野心,更是错的。”

郝进看着老人不断地摇头,没有急着接话。他听老人继续着那些久远的回忆。

“那些自以为是的嚼舌根,不过是躲在太?祖背后看不见地方的窃窃私语,他们以为太?祖听不到,殊不知不过是太?祖听到了却不愿意计较。你要是在太?祖身边待过啊,就会知道他绝不是那些人以为的满身戾气野心昭彰,也绝不是长于帝王心术的人,”老人又笑了笑,道:“虽然最开始没见到太?祖时,我也曾和那些人一样那么觉得过。”

郝进手上倏地一凉,兰苑的钥匙就这样被老人递到了他掌中。

“太?祖征伐的起始,只是为了那个人的公道。他挥剑起义引豪杰并举之后,才看到了更多的民生凋敝,肩膀上也才担了救民水火的重任。他从头到尾,从未想过把这天下据为己有。你若不信,拿钥匙打开了那兰苑的门,就全部都明白了。”

兰苑的门开了,门口站着万初初,门内景象,率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局残棋。

万初初走进屋里,离近桌案,她看桌案上的没走完黑白子的乌木棋盘,棋盘旁边,一颗独山玉黑子在桌上,应该是这残局里还没落下的一子。

“娘娘觉得,黑子该落在哪里?”郝进的声音传来。

“三之十五吧。”万初初看了看棋盘上现在的局势,三之十五是黑子当下能连气活棋的最好位置。她目光放空在棋盘上,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旁边的黑子,也不顾扬起的尘埃,径直就把黑子落在了三之十五那条横竖的交界线上。

没动静。

“不是这里?”万初初喃喃。

“是这里,不过不是这里。”郝进回应万初初了这句听来很是自相矛盾的话,他近前,对万初初道:“这棋盘之下有机关,黑子的位置放对了,底下藏着的,能操控广盈军的半块兵符,就会弹出来。”

万初初在讶然中回头。

她指向棋盘三之十五的位置,问道:“那郝公您所言,这颗黑子落子的位置,究竟是这里,还是不是这里?”

“是三之十五没错,不过要落子,不是落在这纵横相交的点位上。”

郝进从棋篓里拿出拈出颗新子,他道:“内侍省的老人说太?祖曾也教他们下棋,他们那时学了很久还是学不会规则,更做不活局势。在他们苦恼着说自己脑子笨学不会时,太?祖就会笑着安慰他们说没什么学不会的,还拿他自己当例子,说别看他现在倒是下得像那么回事,原来第一次下棋啊,还把棋子落在棋盘格子里呢。”

郝进的这段话说完时,他手上的黑子……已落尽了那三之十五左斜下的格子里。万初初听黑子落子清脆一响,下一刻,乌木棋盘下机括轻动,广盈军半块兵符就直直从棋盘夹层间,弹了出来。

她回身,看那半块色泽莹润的半月形独山之玉,那足以牵动广盈军三万人走向的兵家之符,那足以撼动大褚皇族声威的广盈之秘,就在这样举重若轻的黑子一落之下,安澜平和地……重现世间了。

“广盈之秘现世,这钥匙的使命已经完成一半了,一支随时会不受大褚朝廷控制的军队,掌控它的兵符在这里。另一半,一个能让梁王室在这片土地上重归正统的秘密,”郝进一边说一边按照老人先前的交待,走到屋里正对着大门的那堵墙前,扬手把墙上的帘幕拉了开。

满室尘埃。

帘幕的抖动里,尘埃飞散着扬起来,没有光的直射,看不真切。

没有光的直射,帘幕之后没有窗户,所以没有光。那帘幕低垂,盖住的不是窗,而是……一幅画像。

没有色彩,但工笔细描,画像里端手站立的女子华服一身,仪态万方。万初初走得很近才把画看清,她看这女子服袖间绫罗的经丝纬线,看她蛾眉之下好似在凝视所有来人的眼瞳,她明白过来,这画像上的……就是在广盈年间留给后世无数神秘烟云的太皇太后。

画像里的太皇太后很年轻,万初初凝视着画,画里的人凝视着她。她们在画里画外默然对望了许久,半晌,站在画像和往事烟云之外的万初初才开口颤声道:“原来……这才是您的真实面目。”

郝进从画后取出了一封信。

信上有封缄,封缄完好,看样子信还没被人打开过。

“娘娘看信吧。”

“不必了,郝公,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信留给南凉的。”万初初看着画像,笃定地说:“这密信,该是用来佐证这幅画所画出的真相的。这真相太大,南凉不会轻信,所以需要佐证,而我信这真相,不需这信来证实。”

言语间万初初目光移转,她看了看郝进手里被封缄的信,又看回那女子的画像,彻底明白过来画中人与太?祖覃十九之间诸事的来龙去脉。

她看着画中人道:“太?祖用他自己作遮掩,从兰苑开始,编了那个所有人都相信了的,关于他与您之间倾慕与情愫的故事,保了您直面王朝更迭下的周全,却也为您,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透的迷雾尘烟。可其实原来柔嘉她的猜测是对的,您周身的尘烟迷雾真正想遮掩的,确实不是情愫。原来……原来您就是让梁王室重回正统的秘密,原来让梁王室在这片土地上重回正统,这句话……竟是这个意思。”

“太?祖守着天下安稳,守了十七年。广盈十七年的年尾,陪着他在宫里下了十七载的棋,和他在兰苑的空屋芳丛前,在夕阳斜照的殿前台阶上执手并坐的棋侍重病,没多久就故去了。这一年的太?祖皇帝,三十又九,明明正值壮年,却也突然地就一病不起。这棋盘上的,就是他与他的棋侍共弈的最后一局棋。”郝进的声音传来,带来故事的终点,“可惜这局棋到最后也没有下完,他与棋侍两人也没能分出伯仲来。他和那位棋侍,据说棋艺都精湛非凡,他们下赢别人的棋容易,彼此要分个伯仲出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时那棋侍看着太?祖棋艺精进,总是佯作叹息,太?祖便问他,是不是觉得,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

万初初听到这里笑了,郝进看她笑得真挚,眼底还是潸然。

“然后呢?”她问。

“然后据说太?祖和棋侍提起了旧年他立过的约,说他还没有践行他的承诺,和他分出伯仲,要他的棋侍好好活着,不要病,不要死。”郝进回忆着夜里老人的话,嗟叹着道:“太?祖好像早在曾经尚学棋时就与棋侍立下过约,说他在不惑之时,一定要和对方一样,棋至入神。可是这入神者凡胎□□,还是没有撑到太?祖不惑那年的年关。广盈十八年,春日迟迟未来,太?祖身体却每况愈下,他在世间的最后几日,是那位给我钥匙的老先生陪着的,他说那时的太?祖,很淡然。”

“很淡然?”

“对,没有忧伤,没有不舍,只是淡然地说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这世间万物,兴歇自然,人又安得久徊?”郝进道:“太?祖说,他要走了,他要去找那个人,挑战他入神者的位置去了。”

一室静谧,黎明来到前,这里尘封的喜乐悲欢,全然提前醒了过来。

万初初的泪和她唇角微微的笑,是喜乐悲欢的具象。

“棋侍立于人后,却始终在那一人心上,内侍省的老先生说,他接过这兰苑的秘密时曾感叹过太?祖至情至性,得了天下却不霸着天下,可太?祖却说非也,他说他其实啊……也是存了私心的。”郝进:“娘娘知道,为何如今王族儿女,人人擅弈吗?”

岁月奔流,长河渐远,那些遗落在战火烽烟和冗杂政事外琐碎的旧时光是夕阳的暖黄色。暖黄色里,两个背影并坐在文德殿的阶前,玄黑衣衫的帝王对身旁的深绿衣袍笑着说——我其实啊,是存了私心的。

——这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要。可我还是存了点儿私心的。

——以我之笔墨,写新朝王旗,我想这天下所植王旗之下,都有你入神者的影子。

万初初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出来,她听到了郝进问她,可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回答了,她只是对郝进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来,这笑里没有苦,感慨充斥其中,还夹带了一点宽慰。

“陛下对我说过,这世间有情,可两情相悦却难得,可难得,并非不可得,”万初初喃喃,自问:“帝王心术,与两人同心的真情,矛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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