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孟渝的眼泪，比开口的话先了一步。绒帐里的郡主哭了，朱唇皓齿轻动着，没人听懂她在说——不必来了莫之微，别来了。

别来了，莫之微，即使我知道你的剑一定能赢得了那个神魔般的人……

即使你告诉过我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不会再像在上次招亲台上那样，不守规矩不肯担当……

即使你听过我蛮横地说——我要再招一次亲，而这次我选谁都不会选你，你就如愿好好比你的剑，就比剑，不招亲好吧？

“早知道我就不说那样的话了，”萧澜月又开口，她说着有一句没一句让人听不懂内容，声音苍凉得像是大梦未醒的呓语。

她在已让人看不懂的画面里又添了一笔混乱，她点了一颗棋子在画面里。

“江湖算什么？江山又是什么？江山千里，蜉蝣天地。那时自以为可以在江湖里无拘无束过一生，其实不过是，尚未被江山顶峰的执棋之手抓出棋篓的……棋子而已。”

“莫之微，去做侠客，别做棋子。也别……”萧澜月目光放空在擂台前的人群上，她喃喃，“也别改了这个，我最初阴差阳错听岔了的傻名字，莫追，这名字不好。”

萧澜月的眼前，又滑过了六把剑，还有十一柄刀。她在第十一柄刀断时堪破般笑了笑——对莫之微，不要上台，不要上台，你做得很好。

可她心里的夸耀出现得早了，因为下一刻她很快知道了莫之微并没有像她想象的一样聪明，没有在城外村边撞见以郡主身份出现的她后，就察觉出不妥，躲远了去。

他甚至连改回名字这件事都令她很失望。

她眼瞳里映出一个人，一柄剑。那柄剑是她曾取巧从三径道人那里忽悠来的悬黎，这个人，是她在这锦绣绒帐里发梦呓语了半晌的那个，会追来她的擂台招亲的，莫之微。

她呓语了这么久，可等到现在梦里人在眼前出现时，她却只得对他说，别来了，莫之微。

可莫之微已经来了。

第七把剑在台上扫出剑风时，握剑的剑客报上了他的名字——莫追。

莫追不知何时已飞身上了擂台。邓未在按凌风雪指令，以招亲者身份在台上铲除了第三柄北渝异剑后在台上打了擂，现在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落台，莫追与他上台下台擦身而过之际，手里的剑却已刺向了台上人。

邓未一惊。

第七柄剑。

莫追抢了台上原本“大败”邓未的剑客的风头，三招便让其落败。众人还未从莫追蓦地上台又蓦地出招的行为里反应过来，擂鼓禁军身前的鼓点就已经停下来，他手上的鼓槌换成了刀，刀指着莫追，这个不经查验，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我上一次比武招亲也没有非要先行在台后查验，那时所有人都是在台下看着热闹，想上来便上来了。”莫追看着原本在擂鼓的禁军说话。禁军持刀兵，在莫追毫无波澜的言语里围堵了他这个不速之客，萧澜月见状，起身向台下某处看去，对着那里的人摇了摇头。片刻后，为首禁军统领收到指令，对莫之微收起了兵刃。

莫追被允许留在了台上，第八柄剑现下也登台了，他登台不急着出招，先是问出了和刚刚禁军收刀时一样的喃喃——上一次招亲？

“对，上一次，”莫追道：“上一次没有这么多规矩。”

“……”那人一愣，又道：“规矩多又如何？台上的人可是郡主。还有，我问你的意思是你怎么老喜欢招亲？”

“我不是喜欢招亲，我只是喜欢比剑而已。”莫追道，“还有，上一次那招亲擂台上的人，也是郡主。”

“……”第八柄剑有些疑惑，他看这第七柄剑木木讷讷，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你这次来，是招亲？还是比剑？”

他的问题问向莫追，却也传进了萧澜月耳中。萧澜月现在比这问话的人更期待莫追的答案。

萧澜月抬眸，望向莫追，目露期许。她眼前，莫追的剑已出鞘。

剑身剑鞘稍纵即逝的摩擦声响里，莫追沉稳有力地回答了问题，他说，三径道人之徒，北渝莫追，前来……比剑。

擂台之上，剑声砉然。

萧澜月怔愣在擂台后方。

眼前，剑光凛冽，莫追已开始比剑。他剑招清朗，对方的剑风却透着森然鬼气，仿佛一招一式都在释放着冥地的怨灵幽魂。她注意到了这人被莫追削下头巾后的头发，发顶一尾白辫缠绕紧盘起的看着远多于常人的黑发。

白鹄鬼王鄢灵七。萧澜月认出他来，她知道他那高蓬的盘发之内藏着暗器，这暗器总会在关键时候和他放出的鬼影结合，以补他剑所不及。

不过这暗器该是没有机会出场了。鄢灵七拔出暗器在胜负一线间披头散发真成鬼魅的样子在场人没机会看到了。在鄢灵七还未意识到胜负将分之时，莫追就已向他刺出了制胜一招。

在鄢灵七之后上场的是碎甲鞭胡风轮。

胡风轮他那引以为傲的，在深嘉湖盟门前三百一十九叩求来的碎甲鞭，在莫追手里，却仅仅只有三下挥展的机会。

他败得很快，接替他攻擂的下一个人，是西南名侠，双刀孤雁飞。

孤雁飞双手劈出银光，可这银光却映不亮莫追的眼睛。

萧澜月这时才惊觉莫追的眼里无光。

莫追，他一直在或娴熟或迅疾或轻而易举地格挡，一直在或果决或应变或出其不意地出击，萧澜月一路以为他那眼神是沉着是坚毅是不容分神。她看他招式连变，对垒间移形换位，身法更胜当年，她以为他变了，变得更强，也变得更爱剑了。她以为她的莫追毁弃了当日的誓言，此时不过是在自己面前重复一次只比剑不招亲的奇特路数。

可现在她在莫追无光的眼神里明白了她的以为全部都是错的。莫追那双眼睛，深邃、漂亮，却更黯淡。莫追的眼神，不是沉着，不是坚毅，不是不容分神而是……心如死灰。

莫之微……莫追，你……怎么了？

双刀孤雁飞的兵武已收，他掸了掸袍角衣袖，向打赢他的人抱了一下拳，留下一句“甘拜下风”便飞下了台。

萧澜月还想再看一眼莫追的眼睛，可她没机会了。攻擂的人轮番上阵，莫追的悬黎剑一声声旋响出锋鸣，他的位置也在锋鸣间一次接一次变动着。大多数时候，萧澜月能看到的只有莫追的身形而不是他的眼睛。

如果她多一些机会凝视他，她大概会在那深眸里读出她刚刚所问的“莫追你怎么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莫追，你怎么了？如果莫追回答说，他和她一样，也是一颗棋子呢？

招亲台下，原本站在他身旁的凌风雪还在，凌风雪身旁的袁槐叶却已经消失。莫追不知道袁槐叶是谁，就如袁槐叶也不会想到，他是谁。

北渝不会把国运都压在一个年轻的新王身上。年轻的新王也不会把命数都压在军府司和袁槐叶这里。

——即使所有谋划都告吹……

北渝年轻的幽王向来不忌惮这样揣测事情最坏的结果，即使是揣测他自己的谋划，自己的前路。幽王一人一局棋，黑白子都捏在他手里，即便北渝军府司这黑子满盘皆输，他也还给他自己留下了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步。

所谓破釜沉舟，就是没得回头了。于北渝，他这一招后手能顷刻拆解了褚凉未竟的修好，当然，也会同时给北渝竖起褚、凉两个劲敌。

劲敌又如何？刀兵相向而已，年轻的幽王不在意，他更年轻一些的时候用的最好的兵器就是刀。他甚至还想过放下天下专心去江湖里闯荡，可后来他的野心告诉他，江湖一人一兵劈砍出的血，远不如战场上万军阵里杀伐出的滚烫。后来的他就收了双刀，辞了名师，回了朝堂。可他鹰狼般的目光还死死盯着江湖，盯上了他自己地界上名震八方的三径道人，胁迫了三径道人最得意的徒弟，莫追。

莫追在擂台上孤独地站了很久，没人上台了。台下其实还剩几个没和他过过招的人，可他们这些人现下有的在迟疑，有的在打量，有的干脆转身要走……

一双美丽的桃花眼在王臣看客的最前端注视这此刻的擂台。

他的目光是松弛的，惊奇的，他身旁的轻甲兵士们，目光却是紧张的，审慎的。

万封的目光犹是如此。他机警地扫视四下，然后略微弯下腰朝那仅存的未被掩面覆盖的美丽眼睛恭谨说道：“今日招亲的赢家大抵是他了，陛下。”

万封话音始落，覃昀琰回眸，却望见一抹白影掠上了招亲擂台。

擂台一震，莫追无光的眼睛里映出了这个踩着列位王臣的椅子扶手飞上来的人。

李蔷的眼睛也看着这个人，这个南凉王室想要萧澜月嫁与的，神魔般的人。

这个人站定在擂台另一端，端然负手，微微仰头间未髻的长发半披着，和身前雪白宽厚的银裘长领一齐在冬风里飞扬。他负手扬眉，迈着缓而稳的步子向前时，唇边泛起一抹风雅疏淡的笑，喉间紧接着发出了带着王霸气息的声音——大褚平南王萧闯，现来攻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