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五年，大寒。

万初初在大寒这天独往兰苑，她在兰苑坐了许久。现在这片地方被她打理了很干净，她就坐在覃昀琰当初指给她看的那个，在等门开时能赏花能看天的角落。她背对院子里落了锁的屋门，想起了覃昀琰曾说给她的那句话。

覃昀琰说，太？祖当年，分明春秋正盛，体丰力沉，却在四十岁那年的冬日里重病。那之后不久，兰苑就空了下来。

这院子里的人离开的日子，万初初记得也是大寒。覃昀琰对她说，太皇太后在兰苑寓居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年，可那之后兰苑未空。太？祖常来，赏花看天下棋，最后为便于坐隐对弈，便让棋侍住进了来。

现下万初初的面前也有棋盘，可她却并没有如当年的太？祖皇帝那般，去下完一局未完的棋。她的棋盘当然也不是太？祖皇帝当年乌木配独山玉子的那一副。

那副棋盘现下仍锁在她身后的屋子里面。

万初初只凝视着眼前自己棋盘上空空荡荡的横斜曲直。这棋盘上未落子，她却在棋盘上看到了无数道的交锋。

比武招亲，这近日来充斥了宫城内外的四个字闪现在万初初头脑当中，令她心上陡然一紧。

年关临近，大动刀兵，而且……又在大寒。

万初初想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

今日大寒。

南凉樊城郡主萧澜月，比武招亲，就在今日。

京师南，广盈军军营。

今日军营里的兵士比往日都要少。原本在这个时间该要演兵操练的厢营，现下被临时调去了距大营不远的南城城门。南城城下，鼓声雷动。比武招亲的擂台搭得很高，高台上的禁军在擂鼓。

被抽调的广盈军在鼓声里停步，主帅勒马打旗，以旗语代替口令，广盈军的步军队伍在赭色旗帜扬起挥落间拆分又重组，列队列得干净利落，既没有临时征调下的猝不及防，也未在人流攒动下涣散难行。主将马上振臂，赭旗斜飞划出最后一道指令后，广盈军远远定立在了前来观瞻比武的人群之外，与那守卫在擂台四围人群之内的禁军，遥遥对今日在场的台下众人形成了合围之势。

凌风雪在人群之中，莫追站在他的身边。

“今日，你想要和我比剑？”

莫追摇了摇头。

“比武招亲的擂台那么大，该够让别人看看你的剑法。”

莫追没有接话，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挪到凌风雪身上哪怕片刻，他整个人只痴痴朝向正在招亲台一侧临时搭起的绒帐下……作画的人。

“去台上比剑吧。”凌风雪道。

“不比。”莫追道。

“去台上扬名，总好过在台下为恶。”凌风雪却莫名这样说，他站久了活动活动身子，另一边斯文瘦弱的少年人在他突然的动作下一惊。

凌风雪状若无觉，继续开口道：“南凉郡主比武招亲自是大事，大褚派兵巡防护卫自也是应该。可再是大事再该派兵，总不该……派这么多的兵。”

莫追眼里倒映着绒帐下的萧澜月。大寒时节，霜华凛凛冻人骨血。萧澜月却只着一身素衣白裳。他看到萧澜月身边的侍女几次要为萧澜月披上大氅，最后却都在萧澜月的一侧首一低语后作罢。他看得见萧澜月的一举一动，可他却看不到萧澜月正在画的画。

她在画什么？莫追自嘲般想，该不会和她的行装一样，都巧合地与当年春城光暖，杨柳堆烟下的那场招亲一样吧？

那场招亲时，他只痴迷于剑，是个十足十的剑痴，也是个打赢了擂台之上所有对手可却又不愿迎娶郡主的无赖。现在，他又一次站在了比武招亲的擂台下，擂台上的人，还是萧澜月。

萧澜月的目光在她点好了杨柳的新绿后就从画面上移开了。她抬头，没有顾盼，没有寻找，眼神就正正好地落在了莫追所在的那个方向。她的嘴角有笑意泛起，赶早来的人站得靠前，掂起脚尖就能在自己身前两副禁军兜鍪之间望见她的笑。

南凉郡主要等到她的好男儿了。延颈举踵间，有人窸窣着，又听到身旁陌生的人接话，可不是吗，咱们大褚的男儿多好啊。

萧澜月身侧，有很多经过了禁军查验的好男儿们都已开始擦拭起了自己的兵武。兵武的道道银寒泛进萧澜月的余光里，萧澜月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莫追会不会来。绒帐华美，阻人视线，台下都有哪些人，萧澜月其实看不到。

凌风雪的声音又响起，他道：“南凉要修好于大褚，北渝看不惯就要毁了人家郡主的招亲，这事情你们做得不合规矩。”

他言罢，感觉到身边人窸窸窣窣的小动作，但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的话说到了北渝为阻止南凉大褚，要乱了今日招亲的大局，可他的举止却依旧气定神闲，岿然不动般好似已登临了高地，俯瞰了全局。

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今日的“全局”不是凌风雪看到的，而是他查到的。近来年关，静水司巡防间留心到的所有坊间异动汇集于副使一人脑中。这几日凌风雪在宅间院里扶额细思，他修长的手指敲了几下太阳穴，便豁然开朗地看见了北渝于南凉郡主的招亲台下部署的全貌。然后现在，他三言两语，就以“四两”之力，拨了北渝潜入大褚的间者所布下的“千斤”的局。

“你们要作乱，时间一定会选在这场大褚南凉，王臣咸集的招亲大会。而至于乱要生于何地，祸又要对向何人，这是个值得你们好好考虑的事。我来猜猜你们的部署吧。”凌风雪道：“首先，说说何地。比武招亲选在南城城下，而这里既无商铺又无民居，你们要下手，必然不会放过这招亲擂台的一亩三分地。”

莫追愣了愣，看向凌风雪。凌风雪感觉到了莫追的注视，转头微笑问道：“你不去比剑了？擂台上有很多的剑，哦当然，人只有一个，你别和上次一样只顾着剑。”

他还想再补一句，别再错过了。可莫追惊奇地看他，那眼神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我和台上人之间的过往？

可凌风雪没有时间再解释给莫追，他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份，这身份可以让他知晓所有进入大褚的外族人的身份和过往，这身份还会令他特别注意那些带着刀兵入大褚京师的人。

他现在已转回头对着他另一边斯文瘦弱的少年，继续说了他下一半的推测。“不过除了这擂台，还有一个地方你们一定也不舍得放过，”凌风雪唇边微笑的弧度没变，那笑里的情绪却已微妙地由友善变成了警告，他一字一顿说出了由他身旁这个，其实早已被静水司盯上的北渝军府司间者所谋划的一石二鸟之计。他说，南城，招亲台之外，还有广盈军军营。

“今日坊间异动频频，可累坏了我身边那个才领旨入广盈军的小将军，”凌风雪想到澹台傲，神情间警告的狠戾意味短暂褪去了片刻，可他紧接着就又冷冷对身旁人说道：“偷盗，销赃，纵火，还闯人家姑娘家的地方，这些滋扰里有一半是你们北渝军府司的障眼法吧。你们布置这些，就是为了吸引京城巡防的视线，然后引起大褚朝廷的警觉，跟着在比武开始前让刚刚人群里那几个刀客故意露出马脚，彻底乱了大褚各路护卫的方寸，使他们不得不临时调来离擂台最近的广盈军以确保接下来招亲的万无一失。而在广盈军半数人被调遣来此围在人群外，与内层禁军对所有人形成夹击之势的时候，广盈军的地盘，也就成了半个空门，你们只需要很少一部分人，就能和先前故意偷盗闹事而被广盈军暂押的同僚里应外合，在军营里找出几日前纵火案里被查缴的火油，然后把未遂的纵火案完成在广盈军的军营里。哦当然，在这其间你们守在这方擂台周围的人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你们若要在广盈军军营和南城下招亲台这两地同时作乱。在广盈军军营你们要纵火，在这里，郡主一定是你们的首选，而首选之外，招亲台另一侧，还有南凉的使团和大褚鸿胪寺的列位大臣。”

凌风雪，还有他身旁少年的目光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齐齐转向了擂台另一侧的王臣们。绯衣紫袍使臣节，仪态端然的褚臣和畏畏缩缩的凉使当中，定坐着一个行装做派与前面两类都不同的人，平南王萧闯。

“你没发现你身边的军府司兄弟都不见了吗？广盈军军营那边要纵火的一路到现在也没来和你会合？”凌风雪一直保持的极具威慑感的笑意此时转为了淡然，他道：“一下子解决广盈军和擂台两边的麻烦，我手底下可没有这么多人，不过，平南王有。”

言及此处，他微微弯身向王臣之间那位气魄巍然的异姓王遥遥致意，看着平南王眼神瞥来自己的方向又收回去。

列位王臣那里，萧闯饶有兴味地欣赏了擂台上亮出的第一柄剑，又对着力压了第一柄剑留在台上的剑客啧啧称奇地拍了拍手，丝毫没管过他身旁几尺之外的南凉使臣要如何面对他这个，曾经把他们南凉打得老老实实缩在家门里十几年的人时要如何自处。

南凉使臣知道台上的郡主不是真郡主，这时在萧闯身边心神愈来愈不安，他们中那日城外村边尚敢在萧澜月见到莫追时跋扈的那个，正弓着背抱着胳膊，把自己缩得能有多小就多小。

南凉使臣们不知道平南王这次其实是来保护他们的。

他们旁边，是奉陪着前来的大褚鸿胪寺官员。萧闯看第二柄剑兴趣缺缺，差人横穿过南凉使团的地盘找到了已从户部调任鸿胪寺的严慕轩，给他带去了一句话。

——本王又救了你一次，这人情你记得还。

平南王话里的“又”字，严慕轩也没明白，他也以为平南王来此，是冲着南凉使团。

“看看平南王的那个位置，那位置本来该是去岁打赢了你们幽王的小将军坐的，可他现在有别的重要的事。”凌风雪淡淡道：“他去找人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