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归心率很快，在几近封闭的空间内，他能清晰听到从她鼻子里哼出的笑息。
这是嘲笑还是好笑？
为什么她吻他的时候还能注意到他隐形眼镜滑片了？他可什么都没注意到。
李明归始终琢磨不透，只能顺着她的话语往下走，尽思极心去讨她欢心。
唐梦欢又问了几个问题，全是围绕着他的身体状况与日常生活来问。
先从眼睛的度数开始，然后是手上的每一只薄或厚的茧，再是他的身高体重，穿衣尺寸，裤子腰围，鞋码大小，干皮油皮。
她提问的方式蛮奇特的，总是用肯定的问句来开头。
譬如：
“你很喜欢攀岩运动？”
“那你应该不恐高？”
“你常去户外运动吗？”
“那你一般穿什么鞋？”
“那你应该会搭配那个牌子的冲锋衣吧？”
“对，我替那个牌子出过一期海报宣传图，还有这个牌子的男士洗面奶。”
“你不用这类的？那你是干皮吧？我也是。”
这是一种进攻性很强的提问方式，得到答案的同时释放出一些自己的信息，再迅速提出下一个问题，最后形成一个循环，既让对方了解自己，也了解了对方。但这种聊天方式有个致命缺点，若对方没有交换信息的想法，那么最终只会不欢而散。
幸好李明归不仅有这个想法，他还十分积极。
对他来说，这是一枪昭示美好的信号，这代表她对他感兴趣，她也在尝试了解他。
不是什么身外之物，而是了解他这个人。
每当得到答案，唐梦欢便有一瞬思忖，李明归用余光窥视着她，探得分明。
他猜想，对方正在思考一份礼物。如他一般，他也正在思考。
好感的终点便是馈赠，总要从自己手里送点什么到对方手上，从中升华一种美满和得意。
送礼的会比收礼的更不容易满足。
天色逐渐转亮，耀眼灼目的光辉从山顶处泄下，李明归犹豫一下，还是抬手关掉了那盏藏着他小心思的车内小灯。
“快到了。”唐梦欢看着车前道路，“你睏吗？要不要换我来开？”
李明归摇头：“我也挺精神的。你会开车吗？”
“会，我十八岁就拿到驾照了，比你早一年。”
“那……换你开开？”
“没问题。”
李明归下了高速，慢慢驶入一条毫无秋意的绿色丛路。
寂静的丛林里，两人在车头前打了个照面。回到车里，两人同时系好安全带。
唐梦欢摸上尚存余温的方向盘，安抚道：“不要紧张，我会照顾好你。”
“……”李明归不知道她是在对车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于是只能撇过头，盯着窗外景色，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这是他第二次走这条路，车窗外的景色仍显陌生，两次路过，他都无法专心致志。
停好车后，她便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屋子里跑去。
李明归站在半开的车门旁，没有主人的邀请，他显得犹豫不定，只能定定立着，静静等待下一步指示。
不过，他也没有等太久，大概五分钟，她便出现了。
她扬着身份证和户口本，朝他快步走过来。
李明归抬眼望着她，突然心慌起来，这明明只是个玩笑，却真的要当真了。
“接下来，我们去拿你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她径直坐上驾驶座。
李明归立在车旁，他用力吞下那句——真的吗？
他绝对不会问出口，也不敢问出口。
她催他，问：“你怎么还不上车？”
“好，马上来。”李明归听话地点头，回到车里后，他顿了下，体贴地伸手去按导航。
唐梦欢盯着他的指路动作，也没有吭声，只是在启动的时候说了一句：“你先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叫你。”
“我……”李明归也想说自己并不睏。
唐梦欢双眼正视前方，扔过来一句：“你不相信我的技术？”
李明归立刻乖巧闭上双眼。
不愧是十八岁就拿了驾照的老司机，一路平稳催得李明归昏昏欲睡，本来只是闭眼假寐，很快通宵两天的他便真的睡着了。
唐梦欢一边专注路况，一边侧耳倾听身旁沉沉的呼吸声。
她想，今晚在床上，她便能更近地听仔细他的一切声响。
·
道路平稳，车速平缓，在半封闭的小空间内，李明归睡了很久，久得足以令他做一个陈年旧梦。
·
“叫医务组来！快叫校医来！”将长发往脑后束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凌乱地发出惊呼。
十五岁的李明归站在体育馆的二楼栏杆旁，跟着身旁同学一起往下看去。
篮球架或许是松了几颗关键螺丝，在马隆扣篮的时候“吱嘎”一声，连人带架一同砸在光亮的木地板上。
血从马隆的体内泄出，淌出一片红到发黑的小血洼。
没人敢上去碰马隆，好似他周围烧起了一团滚烫的火，形成无形的墙，每个上前的大人都被猛烈弹开。
只有一个人半点不慌怕，她冷静地垂手立在马隆身旁，屈膝伸手去探他的脉搏。
“老师，他还没死。”她抬起头，朝老师报告刚得知的事实。
体育老师发黑的厚唇上还粘着一个黑色口哨，他痴傻一样地瞪着那个若无其事的女生，愣是花了十几秒才喊出她的名字。
“唐……唐梦欢！”
“你站在那里干嘛？你别碰他！快滚开！”
十二岁的唐梦欢站在一侧，身形已初现少女的形态。她昂起下巴，用染红了的手指尖对着马隆的头，一边瞄准一边向后退去。
因着她这怪异的动作，李明归身边的同学突然忘却了血腥的惊吓，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又是她……”
“哈哈，魔法少女。”
“巫女，小巫女。”
“就是脑子有问题，有毛病。”
李明归一边盯着唐梦欢看，一边将身旁所有声响都听入耳内，无声地分析起这个令他惊起一身寒颤的人。
"她说她会飞，飞到撒哈拉沙漠，指挥一群猫兽建造了第二个金字塔，去南极洲跟蓝鲸一起仰泳，还在昆仑山修过栈道……"
“她还会化腐朽为神奇，还会起死回生，还会把人变成动物，把动物变成人。”
“你们看，她刚刚就想把死人变成活人！”
“你有病！什么死人？马隆不是还在喘气吗？你看他的胸那里，它还在动。”
“那我说错了，那就是她想给马隆点治愈功能，给他一秒回血！”
李明归抓着栏杆屈膝坐下来，一张脸挤在两根冰凉漆黑铁杆的中间，眯着双眼用力地朝篮球场上看。
因为总是在熄灯后借着窗外月光看漫画和小说，所以初三的他已经喜提二百度假性近视。
他看不清唐梦欢的脸，只能通过模糊的轮廓来描绘出魔法少女、小巫女的长相。
等到医务组急匆匆扑来的时候，那道细瘦的影子才慢慢褪去。
李明归望着女孩的背影，后知后觉对方就要消失不见，他惊呼一声，赶紧站起身，双手扒住栏杆，不管不顾地抬腿朝捷径跳下去。
“啪嗒。”像是肉和骨头摔成一团的声音。
体育老师转过身去，李明归就躺在他面前不足一米处，吓得他再次发出惊吼。
这一下，医务组又多了一个要抢救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