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后悔。”

“当年我是这个回答，现在也一样。”

已经成为众仙之祖的飘岁——或许该叫吴岚迹——这么对人皇陛下说道。

姬识冕坐在石桌另一端，闻言，虚握拳头，抵在嘴边轻咳一声。

吴岚迹微笑起来：“很久没见你露出这种有趣的表情了。”他摩挲着茶杯感慨道，“当时还不懂，但现在回想起来，那种难以忽视的感觉应该就是‘感动’吧。”

姬识冕见他茶杯空了，便反客为主地拎起茶壶，给他倒上，一边假意抱怨：“当时道主们还以为你被我哄骗了，差点把我和军师当场打死。”

“若是当场打死，哪还有以后文治武功的人皇陛下啊？”吴岚迹抿了口茶水，眯着眼睛忍笑。

他从桂郡扫雪宗离开后，直接折身南下，原本想去的月涌都都不去了，紧赶慢赶回到壶山。

吴岚迹先前猜测姬识冕不在胜寒之巅，而是在他的壶山。

果然没错。

刚从云头落下，他就看到壶山顶的金光将半边天空渲染得光华璀璨，大道符文自光芒中急速流出，落在壶山的土地上，便雨水一般渗了进去。

苍茫，厚重，堂皇正大。

从吴岚迹的视角看去，自己布置在壶山上层层叠叠的阵法被大道符文围在其中，虽然还在运转，但也已经危危可及。

吴岚迹干脆以神识沟通壶山的地脉，以壶山共主的身份，将这些“鞠躬尽瘁”的阵法尽数销毁。

他对姬识冕有着绝对的信任，虽然不知道好友想干什么，但还是帮忙扫清了部分阻碍。

而就在下一瞬间，那些大道符文立即迸发出耀眼的光，流转交错，一息万变，逐一交汇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新的阵法。

巨大的阵法纹路缓缓升起，将整个壶山笼罩在内。

随后，一分为三。

一个上升，飞往九重天；一个下降，进入地府。

只剩中间一个，悬浮在壶山的半山腰上，阵纹慢吞吞地旋转着。

此等庞大的天地异象，竟也极其温和，连壶山上的灰尘都没有扬起一粒。

吴岚迹心念一动，化作清风飞掠，直奔壶山之巅。

“姬识冕！你在搞什么啊！”

声音直冲云霄，惊飞了不知多少鸟雀小兽。

然后，堂堂人皇陛下，灰头土脸地和突然回家的众仙之祖打了个照面，抱着一堆卷轴愣在原地。

茫然中带了点尴尬，局促里混了些心虚。

姬识冕先一把扯开袖口，把那堆卷轴倒进去收好。

敛袖，负手，正衣冠，挺直腰板。

一气呵成。

如果脸上没有灰的话就更好了。

“阿岁……你回来啦……”

姬识冕想保持镇定，他一千年风风雨雨过来，上砍神仙下打皇帝，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但和吴岚迹一对上视线，他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怎么回事？阿岁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啊。

吴岚迹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后，拎着姬识冕进了屋。

打开门，把人扔进去，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整干净了再出来！”

“哎，好好好，你先别生气啊。”

“快——点——”

“马上，马上！”

姬识冕本想直接用法术清洁一下就好，但毕竟不如洗个澡来得舒服，吴岚迹也一眼就能看出法力的痕迹，他摸不准眼下好友的心思，还是谨慎些好。

最多……最多就因为动作太慢被阿岁嫌弃一下嘛……

于是金尊玉贵的人皇陛下只能亲自烧水沐浴更衣束发，把自己收拾妥当了，才敢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

吴岚迹已经煮上好茶，在亭中等着他了。

他们常常聊起曾经，今天也不例外，若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平日淡然的众仙之祖显得特别激动。

说到动情之处，还会露出或黯然或欢悦的神情。

姬识冕手也在抖，心也在抖。

活泼的飘岁为什么会那么惊悚啊！

聊着聊着，就讲起了吴岚迹当年自愿成为凡人的事。

褪神躯，抽神骨，断经络，斩天命，再剥离本源。

而后方才为人。

这个过程痛不痛、有多痛，姬识冕不知道。

他只记得，那日天地道主不可置信中带着愤怒与不解的眼神，向来盘旋在北境吴山的风，顺着友人的足迹吹过兴师城，吹过休镇，对着高天与厚土立下了吹彻九州四海的宏愿。

当时所有人都被飘岁打了个措手不及。

即使到了今天，姬识冕也没能完全理解天地道主的想法，他依然不明白他们作为飘岁的兄姊，为什么要同意这个有些荒唐的请求。

飘岁被带走了，三天后，面色惨白地回来，身边还跟着火焰精魂离童。

那身仿佛亘古不变的黑衣已经脱去，换成了一件普通的灰色短衫。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飘岁还不适应凡人的身躯，下意识地想使用神力就不说了，偶尔连走路都会顺拐。

紧接着又断断续续生了几场病，最严重的时候简直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吓得姬识冕、郭霖和离童有一个算一个，眼睛都不敢闭，生怕一眨眼人就过去了。

虽然飘岁说这是正常现象，但姬识冕不止一次动过念头，想去庙宇里拜一拜天公和地王娘娘，请他们把弟弟带回家吧，别在这儿遭罪了。

在把几人折腾得精疲力尽，郭霖的病都快给折腾好了之后，随着天气的回暖，飘岁总算渐渐痊愈了。

飘岁能成为后来的众仙之祖，也是因为一场病。

郭霖的病。

姬识冕是懂用兵的，郭霖是懂治军的，飘岁是懂安抚人心的。

但是吧，一旦倒下一个，短时间很难找出另一个顶上。

姬识冕本以为飘岁能治好军师的病，但飘岁却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地告诉姬识冕，他之前能治病，有一大半是依靠神灵的感知力。

“你现在看到的世界，和以前是不一样的吗？”姬识冕困惑又惊奇地问他。

飘岁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很多东西，看不到了。”

“不过……”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什么，良久才道。

“不过，我还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很微弱，但我知道就在那里。”

姬识冕往后一仰：“要不……你再仔细感受一下，感知力这种东西，说不定多练练就能恢复呢。”

只要是个人，都能听出来姬识冕在随口胡扯，跟朋友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但飘岁是第一次做人。

他表情认真地凝望着虚空，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而绵长，不多时，眼皮便一点一点垂了下来，最后彻底闭上。

姬识冕的面色也紧张起来，他吞了一口唾沫，看着飘岁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飘岁的表情已然完全放松下来，眼睫的颤抖也渐趋微弱。

忽然，他身形一晃，猛地向前栽倒！

“飘岁！”

姬识冕吓得心脏都要直接冲破胸腔蹦出来了，还好两人站得近，他一步窜上前，双臂一伸就把人接住。

飘岁迷迷糊糊地捂着脑袋睁眼，看了看姬识冕焦急的面庞，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地面，黑眸里流露出些许茫然。

“你没事吧？”姬识冕把他扶起来，上下前后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什么明显的皮外伤，转而换上了一副担忧的面容，“太危险了，我们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

“不危险。”飘岁抿着嘴，唇角紧绷成一条直线，“方才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不小心睡着了……

睡着了……

着了……

了……

姬识冕相触电似的缩回手，向后退了两步，盯着飘岁的眼里满是控诉。

飘岁面不改色地回望，但姬识冕能看到一抹红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的脖颈开始攀援而上，一直冲到耳根才放缓了脚步。

脸倒不红，只是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但是，”飘岁加重了语气，继续往下说，“当我放空思绪，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时，我能感觉到的确实更多更广。”

姬识冕顺口接话道：“……就是很容易真的睡过去是吧？”

飘岁红着耳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神灵生来就能与道共鸣，吸引灵力也是手到擒来。而凡人不同，必须平和心境才能尝试沟通天地。

于是飘岁就这么站着睡过去了，被姬识冕一拉才惊醒过来。

但这个方法是可行的，要是再努一把力，说不定他还能操纵少量的灵力，将灵力引导入体，按照先前修行的方式运转，兴许能恢复一些属于神灵的力量。

自从姬识冕奉天起义以来，飘岁便逐步干起了后勤工作，还会靠着出众的长相和气质安抚军民。

他态度真诚，看着也讨人喜欢，虽然不上战场、未立军功，但在军中声望不低。

可是飘岁并不满足于此，他觉得自己可以做到更多。

而如今姬识冕的突发奇想，给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无论是为了救郭霖，还是为了自己能掌握更多的能力，飘岁都不会放弃对以凡人之身引气入体的尝试。

“事实证明，你成功了。”

“是啊，郭军师的病也总算得以根治了。”

一千两百年之后的仙祖和人皇又是感慨万千。

姬识冕放下了茶杯，盯着澄清的茶汤出神：“阿岁，我想他们了。”

“你惦记郭军师，就去地府翻一番生死簿，远远地看他的转世一眼，然后回胜寒之巅做你的人皇。”

姬识冕眨了眨眼睛，无奈地笑起来：“这话真耳熟。”

如果你惦记我，就远远地看我一眼，然后回吴山做你的逍遥神灵。

吴岚迹把这句话还给了他。

众仙之祖喝完了杯中的茶水，习惯性地将杯子转过了一个细微的弧度，才将杯子放回桌上。

吴岚迹扭头往山下看去，但见云雾缭绕，层林叠翠。

“我也想离童。”他轻声道。

郭霖好歹还有个念想，而火焰化生的精魂离童，已经彻底消散于天地间了。

他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眉间笼罩上了一层浓郁的阴云。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姬识冕都热衷于请好友品茶。

起义军统领时期就会单独给他准备一壶粗茶，当皇帝后更是变本加厉，上贡的名茶一半都进了飘岁的仓库。

不过也没人敢多说什么，起先也不过一壶茶水而已；后来的飘岁已成就仙身，不愿在朝廷为官，也没有俸禄可拿，一同打天下的老人也不会因此计较。

两人对坐饮茶的事没少干，但再也不会有一个小火人噼里啪啦叽里咕噜地叫着，东摸摸、西蹭蹭，把两人逗得开怀大笑了。

“阿岁……”姬识冕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诚然，他当了十几年的将军，几十年的皇帝，上千年的仙人之首。

但在吴岚迹面前，他只是姬识冕而已。

赤诚的姬识冕，莽撞的姬识冕，不屈不挠的姬识冕，意气奋发的姬识冕。

只是姬识冕而已。

因为从一开始，在他眼里，飘岁也只是飘岁而已。

吴岚迹笑道：“没关系，阿冕，我只是有些怀念过去的日子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壶山，就不要再提这些事了。”

姬识冕道：“你都不问我来壶山干什么吗？”

“我们之前吵了一架。”吴岚迹答非所问，转头说起了另一件事。

姬识冕脸色一僵：“我当时着急了点……”

吴岚迹却挪开了目光，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可是，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具体谈了什么了，只记得……我们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你摔了茶杯就要走。”

“那个茶杯是列缺尊者送的吧，我改天再赔给你一套好不好？”姬识冕放软语气。

吴岚迹没有回应，慢吞吞地继续说：“然后我去拦你，结果吵得更凶了，你很生气，我也动了真火。”

他看着姬识冕，面无表情，只有嘴唇微微翕动，吐字清晰。

“最后，我们不欢而散，我让你……离开壶山，你也干脆地转身就走。”

姬识冕道：“你不记得了？”

吴岚迹半闭着眼睛，沉默地摇摇头。

姬识冕坐直了身，表情严肃起来，雷霆在他的眼底孕育，属于人皇的威严瞬间从周身迸发而出。

“阿冕。”吴岚迹抬眼看他，“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两人吵架的情节在第二章结尾提到过，我也没想到隔了一百多章才写到啊！